古文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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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觀止是清代吳楚材、吳調(diào)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選定的古代散文選本。該書是清朝康熙年間選編的一部供學塾使用的文學讀本,古文觀止目錄全文是為學生編的教材,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鐫版印刷。
駒支不屈于晉
會于向,將執(zhí)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shù)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zhí)女。”
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肴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于時,以從執(zhí)政,猶肴志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
宣子辭焉,使即事于會,成愷悌也。
應科目時與人書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濱,大江之濆,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于天不難也。
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于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貼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深慮論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不可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蓋出于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于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zhèn)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于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于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yī)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豈工于活人,而拙于謀子也哉?乃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茍不能自結于天,而欲以區(qū)區(qū)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后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諫逐客書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邳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chǎn)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jù)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縱,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nèi),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shù)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wèi)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wèi)》、《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wèi)》,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nèi)、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chǎn)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泰山 一作:太山)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茍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zhèn)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shù)月也,以溫生為才,于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zhí)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問業(yè)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于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zhèn)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于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內(nèi)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于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于懷邪?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后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高帝求賢詔
蓋聞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xiāng)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xiāng)曰豐樂鄉(xiāng),在長安西。駝業(yè)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yǎng)。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茍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yè)也。然吾居鄉(xiāng),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yè)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曰:“嘻,不亦善夫!吾問養(yǎng)樹,得養(yǎng)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
閱江樓記
金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類皆偏據(jù)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于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天同體。雖一豫一游,亦可為天下后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于巔,與民同游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云。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tǒng)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沐風櫛雨、戰(zhàn)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上下,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lián)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nèi)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所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nóng)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觸類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fā)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閱夫長江而已哉?彼臨春、結綺,非弗華矣;齊云、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弦之淫響,藏燕趙之艷姬。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
雖然,長江發(fā)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zhàn)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珉。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相州晝錦堂記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
蓋士方窮時,困厄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于其嫂,買臣見棄于其妻。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后,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志于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時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仕。海內(nèi)之士,聞下風而望余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厄之人,僥幸得志于一時,出于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夸耀之也。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后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xiāng)哉!
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jié),來治于相,乃作“晝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詩于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而以為戒。于此見公之視富貴為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jié)。至于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
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于是乎書。
尚書吏部侍郎、參知政事歐陽修記。
秋聲賦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fā)。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余曰 一作:予曰)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zhì),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司馬季主論卜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泄,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仆竊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于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秦士錄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棱,開合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鄰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門石鼓,十人舁,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
一日,獨飲娼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jù)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jīng)數(shù)十義扣之,弼歷舉傳疏,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發(fā)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yǎng)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游,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執(zhí)法西御史臺,弼造書數(shù)千言袖謁之。閽卒不為通,弼曰:“若不知關中鄧伯翊耶?”連擊踣數(shù)人,聲聞于王。王令隸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夷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于鄞,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柱,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戰(zhàn)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等,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十萬橫磨劍伐之,則東西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堅城乎?”曰:“能。”“百萬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突圍潰陣,得保首領乎?”曰:“能。”王顧左右曰:“姑試之。”問所須,曰:“鐵鎧良馬各一,雌雄劍二。”王即命給與,陰戒善槊者五十人馳馬出東門外,然后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暨弼至,眾槊并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易五十步,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云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涔滴。王撫髀歡曰:“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云。
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環(huán)視四體,嘆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勛萬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后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shù)千里,人影殆絕。玄鳥來降,失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發(fā)上沖也。
送天臺陳庭學序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馬行,則篁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為之悼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縱游無所得;非壯強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臺陳君庭學,能為詩,由中書左司掾,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云、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戰(zhàn)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游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歷覽。既覽必發(fā)為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于是其詩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予于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時,嘗有志于出游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及年壯方可出,而四方兵起,無所投足。逮今圣主興而宇內(nèi)定,極海之際,合為一家,而予齒益加耄矣。欲如庭學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陋室,蓬蒿沒戶,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茍有所得,則以告予,予將不一愧而已也!
獄中上梁王書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wèi)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愿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wèi)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齊、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于志,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于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zhàn)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于中山,人惡之于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于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脅折齒于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于世,義不茍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于朝,借譽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于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于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系于俗,牽于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并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圣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后,修孕婦之墓,故功業(yè)覆于天下。何則?欲善亡厭也。夫晉文親其讎,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于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于士,則桀之犬可使呔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圣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于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fā);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沈諂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憤于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于威重之權,脅于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于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