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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武傳(節選)

      [兩漢]: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蘇武傳(節選)”譯文及注釋

      譯文

      蘇武字子卿,年輕時,因為父親職任的關系而被任用,兄弟都作了皇帝的侍從官。蘇武逐漸被提升為漢宮栘園中管馬廄的官。當時漢朝廷不斷討伐匈奴,多次互派使節彼此暗中偵察。匈奴扣留了漢使節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批。匈奴使節前來,漢朝廷也扣留了人來抵押。 天漢元年,且鞮剛剛立為單于,唯恐受到漢的襲擊,于是說:“漢皇帝,是我的長輩。”全部送還了漢廷使節路充國等人。漢武帝贊許他這種合乎情理的做法,于是派遣蘇武以中郎將的身份出使,持旄節護送扣留在漢的匈奴使者回國,趁便送給單于很豐厚的禮物,以答謝他的好意。 蘇武同副中郎將張勝以及臨時委派的使臣屬官常惠等,加上招募來的士卒、偵察人員百多人一同前往。已經到了匈奴那里,備辦了一些禮品送給單于。單于漸漸倨傲,不是漢所期望的那樣。

      匈奴正要派送蘇武等人的時候,適逢緱王與長水校尉虞常等人在匈奴內部謀反。緱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兒子,與昆邪王一起降漢,后來又跟隨浞野侯陷沒在匈奴,以及衛律所帶領的那些被迫投降匈奴的人中,暗中共同策劃綁架單于的母親閼氏歸漢。正好碰上蘇武等人到匈奴。虞常在漢的時候,一向與副使張勝有交往,私下拜訪張勝,說:“聽說漢天子很怨恨衛律,我虞常能為漢廷埋伏弩弓將他射死。我的母親與弟弟都在漢,希望得到皇帝的賞賜。”張勝許諾了他,把財物送給了虞常。

      一個多月后,單于外出打獵,只有閼氏和單于的子弟在家。虞常等七十余人將要起事,其中一人夜晚逃走,告發了這件事。單于子弟發兵與他們交戰,緱王等都戰死;虞常被活捉。單于派衛律審理這一案件。張勝聽到這個消息,擔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說的那些話被揭發,便把事情經過告訴了蘇武。蘇武說:“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樣一定會牽連到我們。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對不起國家!”因此想自殺。張勝、常惠一起制止了他。虞常果然供出了張勝。單于大怒,召集許多貴族前來商議,想殺掉漢使者。左伊秩訾說:“假如是謀殺單于,又該用什么更嚴的刑法呢?應當都叫他們投降。”

      單于派衛律召喚蘇武來受審訊。蘇武對常惠說:“喪失氣節、玷辱使命,即使活著,還有什么臉面回到家鄉去呢!”說著拔出佩帶的刀自刎,衛律大吃一驚,親自抱住、扶好蘇武,派人騎快馬去找醫生。醫生在地上挖一個坑,在坑中點燃微火,然后把蘇武臉朝下放在坑上,輕敲他的背部,讓淤血流出來。蘇武本來已經斷了氣,這樣過了好半天才恢復氣息。常惠等人哭泣著,用車子把蘇武抬回營帳。單于認為蘇武的氣節值得敬佩,早晚派人探望、問候蘇武,而把張勝逮捕監禁起來。

      蘇武的傷勢逐漸好了。單于派使者通知蘇武,一起來審處虞常,想借這個機會使蘇武投降。劍斬虞常后,衛律說:“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親近的大臣,判處死罪。單于招降的人,赦免他們的罪。”舉劍要擊殺張勝,張勝請求投降。衛律對蘇武說:“副使有罪,應該連坐到你。”蘇武說:“我本來就沒有參與謀劃,又不是他的親屬,怎么談得上連坐?”衛律又舉劍對準蘇武,蘇武巋然不動。衛律說:“蘇君!我衛律以前背棄漢廷,歸順匈奴,幸運地受到單于的大恩,賜我爵號,讓我稱王;擁有奴隸數萬、馬和其他牲畜滿山,如此富貴!蘇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這樣。白白地用身體給草地做肥料,又有誰知道你呢!”蘇武毫無反應。衛律說:“你通過我而投降,我與你結為兄弟;今天不聽我的安排,以后再想見我,還能得到機會嗎?” 蘇武痛罵衛律說:“你做人家的臣下,不顧及恩德義理,背叛皇上、拋棄親人,在異族那里做投降的奴隸,我為什么要見你!況且單于信任你,讓你決定別人的死活,而你卻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想要使漢皇帝和匈奴單于二主相斗,旁觀兩國的災禍和損失!南越王殺漢使者,結果九郡被平定。宛王殺漢使者,自己頭顱被懸掛在宮殿的北門。朝鮮王殺漢使者,隨即被討平。唯獨匈奴未受懲罰。你明知道我決不會投降,想要使漢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的災禍,將從殺死我蘇武開始了!”

      衛律知道蘇武終究不可脅迫投降,報告了單于。單于越發想要使他投降,就把蘇武囚禁起來,放在大地穴里面,斷絕供應,不給他喝的、吃的。天下雪,蘇武臥著嚼雪,同氈毛一起吞下充饑,幾日不死。匈奴認為這是神在幫他,就把蘇武遷移到北海邊沒有人的地方,讓他放牧公羊,公羊生了小羊才能回來。分開他的隨從官吏常惠等人,分別投放到另外的地方。蘇武遷移到北海后,公家發給的糧食不來,挖野鼠穴里藏的草食充饑。拄著漢朝的旄節牧羊,睡覺、起來都拿著,以致系在節上的牦牛尾毛全部脫盡。一共過了五、六年,單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獵。蘇武擅長結網和紡制系在箭尾的絲繩,矯正弓弩,於靬王頗器重他,供給他衣服、食品。三年多過后,於靬王得病,賜給蘇武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圓頂的氈帳篷。王死后,他的部下也都遷離。這年冬天,丁令部落盜去了蘇武的牛羊,蘇武又陷入窮困。

      當初,蘇武與李陵都為侍中。蘇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不敢訪求蘇武。時間一久,單于派遣李陵去北海,為蘇武安排了酒宴和歌舞。李陵趁機對蘇武說:“單于聽說我與你交情一向深厚,所以派我來勸說足下,愿謙誠地相待你。你終究不能回歸本朝了,白白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受苦,你對漢廷的信義又怎能有所表現呢?以前你的大哥蘇嘉做奉車都尉,跟隨皇上到雍棫陽宮,扶著皇帝的車駕下殿階,碰到柱子,折斷了車轅,被定為大不敬的罪,用劍自殺了,只不過賜錢二百萬用以下葬。你弟弟孺卿跟隨皇上去祭祀河東土神,騎著馬的宦官與駙馬爭船,把駙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騎著馬的宦官逃走了。皇上命令孺卿去追捕,他抓不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殺。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你的母親已去世,我送葬到陽陵。你的夫人年紀還輕,聽說已改嫁了,家中只有兩個妹妹,兩個女兒和一個男孩,如今又過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何必長久地像這樣折磨自己!我剛投降時,精神恍惚,幾乎要發狂,自己痛心對不起漢廷,加上老母拘禁在保宮,你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超過當時我李陵呢!并且皇上年紀大了,法令隨時變更,大臣無罪而全家被殺的有幾十家,安危不可預料。你還打算為誰守節呢?希望你聽從我的勸告,不要再說什么了!” 蘇武說:“我蘇武父子無功勞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來的,官職升到列將,爵位封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親近之臣,常常愿意為朝廷犧牲一切。現在得到犧牲自己以效忠國家的機會,即使受到斧鉞和湯鑊這樣的極刑,我也心甘情愿。大臣侍奉君王,就像兒子侍奉父親,兒子為父親而死,沒有什么可遺憾的,希望你不要再說了!”

      李陵與蘇武共飲了幾天,又說:“你一定要聽從我的話。”蘇武說:“我料定自己已經是死去的人了!您一定要逼迫我投降,那么就請結束今天的歡樂,讓我死在你的面前!”李陵見蘇武對朝廷如此真誠,慨然長嘆道:“啊,義士!我李陵與衛律罪孽深重,無以復加!”于是眼淚直流,浸濕了衣襟,告別蘇武而去。

      漢昭帝登位,幾年后,匈奴和漢達成和議。漢廷尋求蘇武等人,匈奴撒謊說蘇武已死。后來漢使者又到匈奴,常惠請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在夜晚見到了漢使,原原本本地述說了幾年來在匈奴的情況。告訴漢使者要他對單于說:“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獵,射得一只大雁,腳上系著帛書,上面說蘇武等人在北海。”漢使者萬分高興,按照常惠所教的話去責備單于。單于看著身邊的人十分驚訝,對漢使懷有歉意的說:“蘇武等人的確還活著。”單于召集蘇武的部下,除了以前已經投降和死亡的,總共跟隨蘇武回來的有九人。蘇武于漢昭帝始元六年春回到長安。蘇武被扣在匈奴共十九年,當初壯年出使,等到回來,胡須頭發全都白了。

      注釋

      父:指蘇武的父親蘇建,有功封平陵侯,做過代郡太守。

      兄弟:指蘇武和他的兄蘇嘉,弟蘇賢。郎:官名,漢代專指職位較低皇帝侍從。漢制年俸二千石以上,可保舉其子弟為郎。

      稍遷:逐漸提升。栘(yí)中廄(jiù):漢宮中有栘園,園中有馬廄(馬棚),故稱。監:此指管馬廄的官,掌鞍馬、鷹犬等。

      通使:派遣使者往來。

      郭吉: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帝親統大軍十八萬到北地,派郭吉到匈奴,曉諭單于歸順,單于大怒,扣留了郭吉。路充國:元封四年(前107年),匈奴派遣使者至漢,病故。漢派路充國送喪到匈奴,單于以為是被漢殺死,扣留了路充國。事見《史記·匈奴列傳》《漢書·匈奴傳》。輩:批。

      相當:相抵。

      天漢元年:即公元前100年。天漢,漢武帝年號。

      且(jū)鞮(dī)侯:單于嗣位前的封號。單(chán)于:匈奴首領的稱號。

      中郎將:皇帝的侍衛長。節:使臣所持信物,以竹為桿,柄長八尺,栓上旄牛尾,共三層,故又稱“旄節”。

      假吏:臨時委任的使臣屬官。斥候:軍中擔任警衛的偵察人員。

      緱王:匈奴的一個親王。長水:水名,在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北。虞常:長水校尉,后投降匈奴。

      昆(hún)邪(yé)王:匈奴一個部落的王,其地在河西(今甘肅省西北部)。昆邪王于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降漢。

      浞(zhuō)野侯:漢將趙破奴的封號。漢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率二萬騎擊匈奴,兵敗而降,全軍淪沒。

      衛律:本為長水胡人,但長于漢,被協律都尉李延年薦為漢使出使匈奴。回漢后,正值延年因罪全家被捕,衛律怕受牽連,又逃奔匈奴,被封為丁零王。

      閼(yān)氏(zhī):匈奴王后封號。

      左伊秩訾(zī):匈奴的王號,有“左”“右”之分。

      受辭:受審訊。

      輿:轎子。此用作動詞,猶“抬”。

      相坐:連帶治罪。古代法律規定,凡犯謀反等大罪者,其親屬也要跟著治罪,叫做連坐,或相坐。

      彌山:滿山。

      膏:肥美滋潤,此用作動詞。

      女(rǔ):即“汝”,下同。

      斗兩主:使漢皇帝和匈奴單于相斗。斗,用為使動詞。

      南越:國名,今廣東、廣西南部一帶。屠:平定。《史記·南越列傳》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王相呂嘉殺其國王及漢使者,叛漢。武帝發兵討伐,活捉呂嘉,因將其地改為珠崖、南海等九郡。

      宛王:指大宛國王毋寡。北闕:宮殿的北門。《史記·大宛列傳》載,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宛王毋寡派人殺前來求良馬的漢使。武帝即命李廣利討伐大宛,大宛諸貴族乃殺毋寡而降漢。

      “朝鮮”二句:《史記·朝鮮列傳》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派遣涉何出使朝鮮,涉何暗害了伴送他的朝鮮人,謊報為殺了朝鮮武將,因而被封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王右渠梟殺涉何。于是武帝發兵討伐。朝鮮相殺王右渠降漢。

      乃幽武,置大窖中:又做“乃幽武置大窖中”旃(zhān):通“氈”,毛氈。

      北海:當時在匈奴北境,即今貝加爾湖。

      羝(dī):公羊。乳:用作動詞,生育,指生小羊。公羊不可能生小羊,故此句是說蘇武永遠沒有歸漢的希望。

      去:通“弆”(jǔ),收藏。

      於(wū)靬(jiān)王:且鞮單于之弟,為匈奴的一個親王。弋射:射獵。

      武能網紡繳:此句“網”前應有“結”字。繳,系在箭上的絲繩。

      檠(jìn/qíng):矯正弓箭的工具。此作動詞,猶“矯正”。

      服匿:盛酒酪的容器,類似今天的壇子。穹廬:圓頂大篷帳,猶今之蒙古包。

      丁令:即丁靈,匈奴北邊的一個部族。

      李陵:字少卿,西漢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李廣之孫,武帝時曾為侍中。天漢二年(前99年)出征匈奴,兵敗投降,后病死匈奴。侍中:官名,皇帝的侍從。

      長君:指蘇武的長兄蘇嘉。奉車:官名,即“奉車都尉”,皇帝出巡時,負責車馬的侍從官。

      雍:漢代縣名,在今陜西鳳翔縣南。棫(yù)陽宮:秦時所建宮殿,在雍東北。

      輦(niǎn):皇帝的坐車。除:宮殿的臺階。

      劾(hé):彈劾,漢時稱判罪為劾。大不敬:不敬皇帝的罪名,為一種不可赦免的重罪。

      孺卿:蘇武弟蘇賢的字。河東:郡名,在今山西夏縣北。祠:名詞作動詞,詞類活用,“祀”,祭祀。后土:地神。

      宦騎:騎馬的宦官。黃門駙馬:宮中掌管車輦馬匹的官。

      太夫人:指蘇武的母親。

      陽陵:漢時有陽陵縣,在今陜西咸陽市東。

      女弟:妹妹。

      保宮:本名“居室”,太初元年更名“保宮”,囚禁犯罪大臣及其眷屬之處。

      春秋高:年老。春秋:指年齡。

      位:指被封的爵位。列將:一般將軍的總稱。蘇武父子曾被任為右將軍、中郎將等。

      通侯:漢爵位名,本名徹侯,因避武帝諱改。蘇武父蘇建曾封為平陵侯。

      昭帝:武帝少子劉弗陵。昭帝即位次年改元始元。始元六年(前81年),與匈奴達成和議。

      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陜西省西安市附近。漢朝皇帝游玩射獵的園林。

      京師:京都,指長安。

      “武留”句:蘇武漢武帝天漢元年(前100年)出使,至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還,共十九年。

      “蘇武傳(節選)”鑒賞

      文言現象

      一、字注音

      1、稍遷至栘(yí)中廄( jiù )監(jiàn);

      2、數(shuò )通使相窺(kuī)觀;

      3、漢天子,我丈人行(háng)也;

      4、既至匈奴,置幣遺(wèi)單(chán)于;

      5、后隨浞(zhuó)野侯沒(mò)胡中;

      6、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yān)氏(zhī )歸漢;

      7、置煴(yūn)火,覆武其上;

      8、擁眾數萬,馬畜( chù )彌山;

      9、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dī );

      10、畢今日之驩(huān)

      11、天雨(yù) 雪

      12、緱(gōu)王者,昆(hún)邪(yé)王姊(zǐ)子也

      13、佐伊秩訾(zǐ)曰

      14、武臥嚙(niè)雪

      二、通假字

      1、不顧恩義,畔主背親 畔:通“叛”,背叛。

      2、與旃毛并咽之 旃:通“氈”,毛織品。

      3、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去:通“弆(jǔ)”,收藏。

      4、空自苦亡人之地 亡:通“無”,沒有。

      5、信義安所見乎 見:通“現”,顯現。

      6、法令亡常 亡:通“無”,沒有。

      7、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 亡:通“無”,沒有。

      8、武父子亡功德 亡:通“無”,沒有。

      9、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決:通“訣”,訣別。

      10、前以降及物故 以:通“已”,已經。

      11、蹈其背以出血 蹈:同“搯”,叩,輕輕敲打

      12、畢今日之驩 驩:通“歡”。

      三、古今異義

      1、漢亦留之以相當。相當: 古義:抵押。今義:差不多。

      2、皆為陛下所成就 。成就:古義:提拔。今義:業績。

      3、我丈人行也。丈人:古義:老人,長輩。今義:岳父。

      4、幸蒙其賞賜。賞賜:古義:照顧。今義:獎賞物品。

      5、欲因此時降武。因此:古義:趁這時。今義:因為這個。

      6、獨有女弟二人。女弟: 古義:妹妹。今義:姐姐(妹妹)和弟弟。

      7、且陛下春秋高 。春秋:古義:年紀。今義:春秋戰國時期或指季節。

      8、武等實在 。實在:古義:確實存在。今義:誠實、老實。

      9、稍遷至栘中廄監。稍: 古義:漸漸。今義:稍微。

      10、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遺: 古義:送給。今義:丟失、落下。

      11、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會: 古義:正當、適逢。今義:聚會、集合。

      12、此必及我 。及:古義:牽連 今義:常作連詞“和”用

      13、會論虞常。論: 古義:判罪 今義:常作議論

      14、以貨物與常。貨物: 古義:財物 今義:指供出售的物品

      15、臥起操持。 操持:古義:為操和持,兩個詞,“拿著“的意思 今義:料理,辦理/籌劃

      16.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假:古義:臨時充任 今義:虛假

      17.來時太夫人已不幸。不幸:古義:對去世的委婉說法。今義:指災禍

      18.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明年:古義:第二年 。今義:后一年。

      四、詞類活用

      1、意動用法

      單于壯其節 壯:以……為壯。

      誠甘樂之 樂:以……為樂。

      2、使動用法

      (1)欲因此時降武 降:使……投降。

      (2)空以身膏草野 膏:使……肥沃。

      (3)反欲斗兩主 斗:使……爭斗。

      (4)單于愈益欲降之 降:使……投降。

      (5)何久自苦如此 苦:使……受苦。

      (6)王必欲降武 降:,使……投降。

      (7)盡歸漢使路充國等 歸:使……歸

      (8)屈節辱命 屈:使……屈身 辱:使……受辱

      (9)別其官署常惠等 別:使……分開

      (10)宜皆降之 降:使......投降

      3、名詞活用

      (1)天雨雪 雨:名詞做動詞,下雨。

      (2)羝乳乃得歸 乳:名詞做動詞,生子。

      (3)杖漢節牧羊 杖:名詞做動詞,拄著。

      (4)武能網紡繳,檠弓弩 網、檠 :名詞做動詞,結網、用檠矯正弓弩。

      (5)惠等哭,輿歸營 輿:名詞做動詞,用車子。

      (6)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 上:名詞做狀語,向上。

      (7)絕不飲食 飲食:名詞做動詞,給他吃的、喝的。

      五、一詞多義

      1、使

      (1)數通使相窺觀 使:使者。

      (2)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漢者 第一個“使”:出使。 第二個“使”:使節

      (3)單于使使曉武 第一個“使”:派,第二個“使”:使者。

      2、語

      (1)以狀語武 語:告訴。

      (2)如惠語以讓單于 語:說的話。

      3、引

      (1)虞常果引張勝 引:招供。

      (2)引佩刀自刺 引:拔。

      4、食

      (1)絕不飲食 食:給他吃的。

      (2)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食:吃。

      (3)廩食不至 食:糧食。

      (4)給其衣食 食:食物。

      5、發

      (1)方欲發使送武等 發:打發。

      (2)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 發:發動。

      (3)恐前語發 發:被揭發。

      (4)須發盡白 發:頭發

      6、乃

      ⑴ 見犯乃死,重負國 乃:副詞,才

      ⑵恐漢襲之,乃曰 乃:副詞,于是、就

      7、以

      (1)武字子卿,少以父任 以:因為 憑借

      (2)漢亦留之以相當 以:來 表承接

      (3)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 以:把

      (4)以狀語武 以:把

      (5)雖生,何面目以歸漢! 以:憑借

      (6)蹈其背以出血 以:來 表順承

      六、特殊句式

      1、倒置句

      (1)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定語后置句,正常語序“送留在漢者匈奴使”。

      (2)為降虜于蠻夷。狀語后置句,正常語序“于蠻夷為降虜”。

      (3)何以汝為見。賓語前置句和介賓倒置句,正常語序“以何見汝為”

      (4)子卿尚復誰為乎。賓語前置句,正常語序“子卿尚復為誰乎”。

      (5)何以復加。介賓倒置句,正常語序“以何復加”。

      (6)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定語后置句 ,正常語序“募百余人士、斥候俱”

      (7)若知我不降明 。狀語后置句,正常語序“若明知我不降”

      2、判斷句

      (1)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

      (2)非漢所望也。

      (3)漢天子,我丈人行也。

      3、被動句

      (1)見犯乃死,重負國

      (2)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

      (3)皆為陛下所成就

      (4)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5)武留匈奴凡十九歲

      4、省略句

      (1)后隨浞野侯沒胡中

      (2)單于子弟發兵于戰

      (3)使牧羝

      (4)會緱(gōu)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

      問題探究

      1.本文在寫作上有什么特點?

      首先,以典型環境和細節描寫表現人物。蘇武留胡十九年,經歷坎坷曲折,漢與匈奴的關系錯綜復雜。作者抓住蘇武經歷中的關鍵之處,運用典型環境和細節描寫,使蘇武這個人物躍然紙上。蘇武出使匈奴,因突發事變,被扣幽禁。在他的周圍,有操生殺予奪之權的單于和衛律的屠刀,有貪生怕死的副使張勝的屈降,有曾為同事、朋友的李陵的聲淚俱下的勸降。而冰天雪地廩食不至的北海牧羊,蘇武更是被置之死地。這些典型環境,把蘇武這個人物推到了矛盾斗爭的風口浪尖上,讓人物一展風采。作者又通過一些細節描寫,表現了蘇武不屈的民族氣節。如寫蘇武的兩次自殺,第一次被“勝、惠共止之”;第二次又被救活。又如寫蘇武被幽禁在大窖中,“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流放北海,“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等。蘇武的語言也具有典型意義。如衛律逼降時,說:“副有罪,當相坐。”蘇武斥責說:“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使衛律啞口無言,只得無恥地“舉劍擬之”,但蘇武巋然不動。又如,李陵勸降,蘇武仍然不為其情所動,表示“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表現出至死不屈的品德。

      其次,為了突出表現蘇武的民族氣節,文中著重寫了三個叛徒,與蘇武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是副使張勝,一個是為虎作倀的衛律,一個是曾為朋友的李陵。他們都在匈奴的威勢面前喪失了民族氣節,拜倒在敵人腳下。唯獨蘇武大義凜然,為了民族尊嚴和漢王朝的利益,寧死不屈。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豐滿的、動人的、高大的民族英雄形象。

      2.蘇武在被囚禁流放以前兩度要自殺,后來又想方設法要活下去。這是否矛盾?

      并不矛盾。蘇武在胡地以維護國家民族尊嚴作為自己的崇高使命和行為準則。我們不難明白,匈奴對蘇武等人的勸降實際上是匈奴與漢朝的一次對峙,關乎國家尊嚴、民族氣節。事發時他已經意識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重負國”是因為事先沒有發現副使張勝的陰謀而導致禍及國家,蘇武意識到,一旦被匈奴審訊,就會給國家帶來羞辱,所以要自殺以避免受審。后來,在審訊時被衛律威逼利誘,他在說完一番大義凜然的話后引刀自刺,一是以行動表示堅決不投降的決心,二是要為國家雪恥。匈奴明白了蘇武的決心,知道威權、富貴無法征服他,便要以摧毀蘇武肉體的方式來征服其意志。所以蘇武采取的反抗方式也由以前的求死而變成以后的求生,他要在各種艱難困苦中堅強地活下去,但活的前提與支柱依然是漢朝使者的身份,所以他“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從全文看來,蘇武將生死全然置之度外,一心考慮的是漢朝的榮譽與利益,所以在局勢變化的情況下,他的對抗方式也在發生著變化。

      鑒賞

      《蘇武傳》是《漢書》中最出色的名篇之一,它記述了蘇武出使匈奴,面對威脅利誘堅守節操,歷盡艱辛而不辱使命的事跡,生動刻畫了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愛國志士的光輝形象。作者采用寫人物傳記經常運用的縱式結構來組織文章,以順敘為主,適當運用插敘的方法,依時間的先后進行敘述,脈絡清晰,故事完整。文章大致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即文章的第1、2段,介紹了蘇武的身世、出使的背景及原因。文章一開始寫道:“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蘇武出使匈奴的這一背景,表明蘇武出使時的嚴酷歷史環境,同時交代了匈奴盡管“盡歸漢使路充國等”卻只是因為“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的緩兵之計,并非真心和好。所以當漢武帝派蘇武護送扣留在漢朝的匈奴使者還朝,并“厚賂單于”時,“單于益驕”,這也是后來單于悍然扣留蘇武一行的原因。

      第二部分即文章第3~7段,重點記述了蘇武留胡十九年備受艱辛而堅持民族氣節的事跡。這部分也是文章著力描寫的部分,以精彩的筆墨描寫了蘇武反抗匈奴統治者招降的種種斗爭情形。具體描寫到匈奴招降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衛律軟硬兼施想迫使蘇武投降,被蘇武正氣凜然的怒斥所喝退,雙方矛盾斗爭激烈,場面緊張。接著寫匈奴企圖用艱苦的生活條件來消磨蘇武的斗志,把他囚禁于地窖中,使他備受饑寒,接著流放蘇武到荒無人煙的北海讓他牧羊。然而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蘇武不可磨滅的愛國精神再一次粉碎了匈奴的險惡用心。他手握漢節──國家民族的象征,在九死一生中維持著一個使者的使命。這時斗爭是相對緩和的,直接表現的是蘇武與自然環境做斗爭。第三次是故友李陵勸降。這段描寫不但表現了蘇武可貴的氣節,同時也刻畫了叛將李陵的復雜心態。他那尚未泯滅的愛國之情、羞惡之心在蘇武的崇高境界面前被喚醒了,其內心剖白真實感人。李陵在勸蘇武時曾說:“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這是作者借李陵之口表達對漢武帝動輒殺戮大臣的殘忍行為的不滿,也是《漢書》中少有的表現批判統治者的進步思想傾向之處。而蘇武與李陵的對答針鋒相對,波瀾起伏,非常精彩,人物之聲氣躍然紙上。此處蘇武的斗爭對象是交情很深而今已是敵對陣營的故友,雙方的心態都比較復雜,而作者的描寫也很到位,是這部分最出彩之處。

      第三部分即文章最后兩段,介紹了蘇武被放回國的經過。課文最后一句“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看似平實記述,細細品味卻包含著作者諸多感情。人生不過百年,十九年何其太長!蘇武“強壯出”,出使時正當壯年,及回歸故國時已是“須發盡白”,一生大好時光都在煎熬中過去了,作者的嘆惋之情溢于言表,而能為信念堅執如此確實令人敬佩!幸而雖歷盡磨難,終于完成了使者的任務,維護了國家尊嚴,保持了民族氣節,且榮歸故里,作者欣慰之感也顯而易見。可以說這句表達的是作者與讀者共同的心聲。

      為了表現蘇武的性格、氣節及始終不渝的愛國精神,文章在記“行”時又著力于環境及細節的描寫。如蘇武自刺一節,被置于地坎溫火之上,“蹈背出血,氣絕復蘇”,充滿悲壯色彩。而周圍人的反應是“衛律驚,自抱持武”“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這一驚、一哭、一壯的細節描寫充分襯托出蘇武的錚錚鐵骨及高尚情操。文章語言千錘百煉,儉省精凈,刻畫人物入骨三分,將史家筆法與文學語言較好地結合起來。

      自從班固的《漢書》問世以后,蘇武的英名就反復出現在歷代的詩詞、散文、辭賦、戲曲、小說之中。他的感天地、泣鬼神的愛國主義精神,一直為人們所稱道。《蘇武傳》附見于《漢書·李廣蘇建傳》。《李廣傳》基本上照錄《史記·李將軍列傳》,《蘇建傳》只有短短幾行,而《蘇武傳》則是班固傾全力為之的。在《漢書》中,此傳是最能顯示班固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才華的優秀篇章之一。

      全文共有十八個小節,外加一個贊語。按蘇武一生經歷的主要關節,大致可以劃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二兩小節,寫蘇武奉命出使匈奴,以通和好。第二部分共十二小節,寫蘇武在匈奴遇到意外情況而被扣留及后被放回的經過。第三部分共四小節,寫蘇武返漢以后受尊寵的情形。贊語主要表彰蘇武的崇高品質。

      蘇武的出使,正當漢朝與匈奴的關系有所改善、兩國矛盾有所緩和的時期。匈奴方面先做出友好姿態,把以往扣留的漢朝使臣全部放回。漢武帝為了答謝匈奴方面的好意,也采取了同樣的行動,派蘇武護送以往扣留在漢朝的匈奴使臣回國。按常情而言,蘇武是一個和平使者。他的出使應該是愉快而順利的,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當時,匈奴恰巧發生了一次情節嚴重的謀反事件。謀反者的首領緱王計劃綁架匈奴單于的母親閼氏,投奔漢朝。謀反者的另一首領虞常原是漢臣,他企圖刺殺叛漢降敵、當了匈奴大臣的衛律。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副使張勝。張勝沒有向蘇武報告,私下支持他們的行動。從國家關系上說,張勝的做法損害了漢朝的信義,有悖于兩國通好的宗旨,使漢使處于理虧的地位。虞常曾對張勝說:“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可見其出發點并不是真正愛國。緱王原是歸附漢朝的匈奴貴族,他重新陷沒匈奴中是因為漢武帝派他隨浞野侯趙破奴去接應左大都尉。左大都尉是匈奴貴人,他企圖刺殺單于降漢。單于及時粉碎了這一陰謀,并發兵俘獲了趙破奴的軍隊。這些不愉快的往事,本該隨著兩國關系的改善而不再重演,但緱王的思想沒有跟上形勢的發展,仍然重復上一次的冒險行動,結果兵敗被殺,虞常被生擒。事態的發展,不可避免地牽涉到了漢朝的使臣。蘇武遇到了一道事先沒有想到的難題,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蘇武在解決這道難題的過程中的表現,刻畫了他的光輝形象。

      首先,通過蘇武以死報國的行動,刻畫了他剛烈難犯、義不受辱的堅強個性。蘇武是將門之子,稟性剛烈,視死如歸。他知道,自己是漢朝使臣,使臣受辱,就是國家受辱,所以當他聽到張勝報告以后,立即說:“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在嚴重關頭,不是考慮個人的得失,而是立即想到如何才能不辜負國家的重托。“重負國”三字含意很深。不能預先發現和勸阻張勝所干的錯事,一負國;馬上要受到敵國的審訊,給國家丟臉,二負國。這是嚴于責己之意。對于私自種下禍胎的張勝來說,蘇武的話中還包含著什么意思,心里不會不清楚,但他卻像常惠一樣來勸阻蘇武自殺。蘇武明白,這場亂子必須由他單獨來收拾了,因此只好暫時不死。暫時不死,并不是貪生怕死,而是說明他在“死”的問題上還要權衡,究竟如何“死”才能對國家有利。在衛律開庭審訊的場合,蘇武對常惠說:“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這句話有三層意思:一是表白自己沒有參與匈奴的謀反事件,而且也不贊成有人這樣做;二是表明漢廷沒有指使他們這樣做;三是教育副使張勝不要貪生怕死。在說過這番話以后再引刀自刺,情況就不同了。他自殺的行動,大大增強了說話的分量。不僅足以為國雪恥,扭轉外交上的被動局面,而且還贏得了敵國的尊敬。這從后來“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可以看出。他把本來可能會導致國與國之間發生誤解與爭端的危機大大縮小了。匈奴單獨“收系張勝”一事,說明匈奴方面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其次,通過兩次勸降,突出了蘇武不受威逼利誘,對國家、民族忠貞不貳的崇高氣節。按理說,漢朝方面既然沒有指使蘇武等人參與匈奴國中的謀反事件,預知此事的僅是副使張勝一人,這純粹屬于他個人的錯誤行為,匈奴方面應該單獨留下張勝治罪,而把蘇武等人遣送回國才是。遺憾的是匈奴違背了兩國通好的宗旨,粗暴地把蘇武等人一概扣留,而且要強迫他們投降,企圖以此來羞辱漢朝。這時,理屈的已經不是在蘇武方面,而是在匈奴方面。蘇武面臨著新的嚴峻考驗:堅持民族氣節,拒絕投降,就能為國爭光;喪失民族氣節,接受投降,必然給祖國丟臉。蘇武堅定地選擇了前者。為了讓匈奴知道漢使的骨頭有多硬,他不再考慮死,而是要千方百計地活下去。匈奴對蘇武的勸降使盡了解數。第一次讓衛律出面。衛律使用的方法比較拙劣。一是威嚇。先將虞常斬首,造成恐怖氣氛,然后脅迫張勝投降,最后硬說副使有罪,正使應該連坐,遭到蘇武駁斥后,“復舉劍擬之”。想把蘇武一舉嚇軟,但蘇武不為所動,威嚇的伎倆遂告破產。二是利誘。衛律恬不知恥地炫耀自己投降匈奴后封王賜爵、擁眾數萬、馬畜彌山的所謂“富貴”,并說“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蘇武則不屑一顧,置之不理。利誘的一招也隨之失靈。三是逼迫。衛律見蘇武不應,以為被說動了心,便進而逼迫說:“今不聽吾計,后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蘇武對此人頭畜鳴的叛國者的丑惡表演實在無法保持沉默,終于狠狠地罵了他一通。衛律黔驢技窮,終于認輸。第二次由李陵出面。李陵使用的方法比較高明。他是以老朋友敘舊的方式進行的,著重于從感情上去軟化蘇武。他的談話內容,要點有三。一是極力挑撥蘇武與漢武帝之間的感情,訴說蘇武的兄長蘇嘉和弟弟蘇賢被漢武帝逼死的經過,又說漢武帝“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即使活著回去,也“安危不可知”。言外之意是說,漢武帝對不起蘇家,又年老昏庸,不值得效忠。二是把蘇武母親去世、妻子改嫁的消息告訴他,又詭稱蘇武在漢朝的兩女一男“存亡不可知”(事實上蘇武的男孩當時未亡),斷絕他對妻兒家室的想念之情。三是宣揚叛徒哲學:“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其時蘇武久處絕域,對來自國內的消息當然是喜歡聽的。李陵向他介紹國內情形和家庭狀況,正好迎合了蘇武的心理,加上言詞娓娓動聽,感情色彩很濃,因此極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但蘇武仍不為所動。他除了針對李陵挑撥君臣關系作了必要的義正辭嚴的答復之外,其余一概不理。當李陵再要饒舌的時候,蘇武立即以死相拒,并稱李陵為“王”(李陵當時封右校王),一下子揭去了朋友間敘舊談心的幌子,終于使李陵羞愧交加,無法再談。第三,通過艱苦考驗的描寫,表現了蘇武堅韌不拔、歷久不磨的愛國意志。蘇武在匈奴的十九年,從生活方面說,可謂艱苦備嘗。幽閉大窖時期,斷絕飲食數天,蘇武嚙雪吞旃,頑強地活下來了。遷至北海時期,斷絕糧食供應,蘇武掘鼠挖草,又頑強地活下來了。從精神方面說,可謂受盡折磨。先是單獨監禁,后又單身流放到無人之地,這已經是夠殘酷的了,何況又被判處終身流放:“使牧羝,羝乳乃得歸。”但蘇武仍然頑強地活下來了。從遭遇方面說,可謂步步坎坷。好不容易地受到於靬王的賞識,過了三年溫飽的日子,而於靬王又偏偏短命而亡,衛律又指使人把蘇武的牛羊搶劫一空。盡管如此,蘇武仍然頑強地活下來了。作者特意點出蘇武在最困難的時候始終“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這就告訴讀者,強烈的愛國心是蘇武借以戰勝困難的力量源泉。

      堅強個性、民族氣節、愛國意志三個方面是構成蘇武形象的主要特征。作者在刻畫這些特征時頗費藝術匠心。

      首先是剪裁得法。范曄稱贊班固“文贍而事詳”,“詳而有體”(《后漢書·班固傳論》),很為中肯。本文詳敘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的曲折經歷而略敘回國以后的事跡,這有利于突出蘇武的愛國主義精神。蘇武在匈奴一共十九年,作者對這十九年的生活也沒有采用編年紀的方式來描寫,而是詳寫匈奴方面勸降、逼降和蘇武的拒降。至于蘇武在匈奴娶胡婦生子的事情只在文章的后半部分略提一筆。這同樣有利于突出蘇武的愛國主義精神。在略寫的第三部分,作者也不是一味簡略,對于蘇武身后得以畫圖麒麟閣的榮寵就寫得很詳細。由此可見,本文不僅做到了詳其所當詳,略其所當略,而且詳中有略,略中有詳,充分顯示了作者在剪裁方面的精思。

      其次是對比鮮明。本文安排的對比主要有這樣幾處:一是與張勝對比。作者寫張勝的見利忘義、喪失骨氣,襯托了蘇武的深明大義和富于骨氣;寫張勝的遇事束手無策,對國家不負責任,襯托了蘇武的臨事不懼、對國家高度負責。二是與衛律對比。作者暴露了衛律賣國求榮的可鄙的內心世界,這就更加突出了蘇武的崇高的民族氣節。三是與李陵對比。李陵善于偽裝。他裝出滿肚子委曲的樣子,極力埋怨漢武帝對待臣下太刻薄。宋代呂祖謙曾經指出:“當陵之海上說蘇武,陵母固未誅也,而激切捭闔,指斥漢失,若必欲降武者,則此言豈可盡信哉!”(《漢書評林》引)盡管李陵后來又裝出關心蘇武生活的樣子,賜以牛羊,但蘇武確實沒有相信他的話。李陵斤斤計較于一家一己的恩怨,置國家民族利益于不顧;而蘇武則置一家一己的恩怨于不顧,一心一意為國家民族利益著想。兩種思想,兩種胸懷,有如天淵之別。李陵越說得委婉動聽,就越顯得渺小可鄙;蘇武越沉默寡言,就越顯得可敬可佩。事情發展到后來,連李陵自己前后的言行也構成了對比。開始時甘于充當一名無恥的說客,經與蘇武多次交談,方始認識到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不得不自訟道:“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這是第一層對比。動員蘇武投降時說得頭頭是道,及至看到蘇武回國時又哭得哀哀欲絕。這是第二層對比。他終于認識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對于變節者來說,只配忍辱偷生,悄悄地茍延殘喘,但他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必須身不由己地去充當說客,結果是扮演了一個可憐蟲的角色。當蘇武的英名彪炳青史之時,正是他的叛國者的靈魂被公諸于世之日。在李陵餞別蘇武的宴會上,蘇武不會片言不發,但作者卻不著蘇武一語,只是淋漓盡致地刻畫李陵悔恨、懊喪、羞慚的種種表現,對比的色彩異常鮮明。就蘇武形象的塑造而言,這也可以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因為蘇武的光輝形象已經栩栩如生地活現在讀者的面前了。

      創作背景

      蘇武到匈奴出使時,正值漢匈戰爭最激烈的第一階段剛剛結束。新即位的匈奴單于想用緩兵之計改善與漢朝的關系,爭取時間鞏固內部,所以,主動提出雙方互相釋放扣押在己處的外交使節(間諜)。當時,漢武帝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

      整體把握

      《蘇武傳》是《漢書》中最出色的名篇之一,它記述了蘇武出使匈奴,面對威脅利誘堅守節操,歷盡艱辛而不辱使命的事跡,生動刻畫了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愛國志士的光輝形象。作者采用寫人物傳記經常運用的縱式結構來組織文章,以順敘為主,適當運用插敘的方法,依時間的先后進行敘述,脈絡清晰,故事完整。文章大致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即文章的第1、2段,介紹了蘇武的身世、出使的背景及原因。文章一開始寫道:“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蘇武出使匈奴的這一背景,表明蘇武出使時的嚴酷歷史環境,同時交代了匈奴盡管“盡歸漢使路充國等”卻只是因為“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的緩兵之計,并非真心和好。所以當漢武帝派蘇武護送扣留在漢朝的匈奴使者還朝,并“厚賂單于”時,“單于益驕”,這也是后來單于悍然扣留蘇武一行的原因。

      第二部分即文章第3~7段,重點記述了蘇武留胡十九年備受艱辛而堅持民族氣節的事跡。這部分也是文章著力描寫的部分,以精彩的筆墨描寫了蘇武反抗匈奴統治者招降的種種斗爭情形。具體描寫到匈奴招降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衛律軟硬兼施想迫使蘇武投降,被蘇武正氣凜然的怒斥所喝退,雙方矛盾斗爭激烈,場面緊張。接著寫匈奴企圖用艱苦的生活條件來消磨蘇武的斗志,把他囚禁于地窖中,使他備受饑寒,接著流放蘇武到荒無人煙的北海讓他牧羊。然而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蘇武不可磨滅的愛國精神再一次粉碎了匈奴的險惡用心。他手握漢節──國家民族的象征,在九死一生中維持著一個使者的使命。這時斗爭是相對緩和的,直接表現的是蘇武與自然環境做斗爭。第三次是故友李陵勸降。這段描寫不但表現了蘇武可貴的氣節,同時也刻畫了叛將李陵的復雜心態。他那尚未泯滅的愛國之情、羞惡之心在蘇武的崇高境界面前被喚醒了,其內心剖白真實感人。李陵在勸蘇武時曾說:“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這是作者借李陵之口表達對漢武帝動輒殺戮大臣的殘忍行為的不滿,也是《漢書》中少有的表現批判統治者的進步思想傾向之處。而蘇武與李陵的對答針鋒相對,波瀾起伏,非常精彩,人物之聲氣躍然紙上。此處蘇武的斗爭對象是交情很深而今已是敵對陣營的故友,雙方的心態都比較復雜,而作者的描寫也很到位,是這部分最出彩之處。

      第三部分即文章最后三段,介紹了蘇武被放回國的經過。課文最后一句“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看似平實記述,細細品味卻包含著作者諸多感情。人生不過百年,十九年何其太長!蘇武“強壯出”,出使時正當壯年,及回歸故國時已是“須發盡白”,一生大好時光都在煎熬中過去了,作者的嘆惋之情溢于言表,而能為信念堅執如此確實令人敬佩!幸而雖歷盡磨難,終于完成了使者的任務,維護了國家尊嚴,保持了民族氣節,且榮歸故里,作者欣慰之感也顯而易見。可以說這句表達的是作者與讀者共同的心聲。

      為了表現蘇武的性格、氣節及始終不渝的愛國精神,文章在記“行”時又著力于環境及細節的描寫。如蘇武自刺一節,被置于地坎溫火之上,“蹈背出血,氣絕復蘇”,充滿悲壯色彩。而周圍人的反應是“衛律驚,自抱持武”“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這一驚、一哭、一壯的細節描寫充分襯托出蘇武的錚錚鐵骨及高尚情操。文章語言千錘百煉,儉省精凈,刻畫人物入骨三分,將史家筆法與文學語言較好地結合起來。

      班固簡介

      兩漢·班固的簡介

      班固

      班固(建武八年32年-永元四年92年)東漢官吏、史學家、文學家。史學家班彪之子,字孟堅,漢族,扶風安陵人(今陜西咸陽東北)。除蘭臺令史,遷為郎,典校秘書,潛心二十余年,修成《漢書》,當世重之,遷玄武司馬,撰《白虎通德論》,征匈奴為中護軍,兵敗受牽連,死獄中,善辭賦,有《兩都賦》等。

      ...〔? 班固的詩(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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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武傳(節選)

      兩漢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答司馬諫議書

      宋代王安石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


      張衡傳

      南北朝范曄

      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也。衡少善屬文,游于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雖才高于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大將軍鄧騭奇其才,累召不應。

      衡善機巧,尤致思于天文、陰陽、歷算。安帝雅聞衡善術學,公車特征拜郎中,再遷為太史令。遂乃研核陰陽,妙盡璇璣之正,作渾天儀,著《靈憲》、《算罔論》,言甚詳明。

      順帝初,再轉,復為太史令。衡不慕當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自去史職,五載復還。

      陽嘉元年,復造候風地動儀。以精銅鑄成,員徑八尺,合蓋隆起,形似酒尊,飾以篆文山龜鳥獸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關發機。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其牙機巧制,皆隱在尊中,覆蓋周密無際。如有地動,尊則振龍,機發吐丸,而蟾蜍銜之。振聲激揚,伺者因此覺知。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驗之以事,合契若神。自書典所記,未之有也。嘗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咸怪其無征。后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于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記地動所從方起。

      時政事漸損,權移于下,衡因上疏陳事。后遷侍中,帝引在帷幄,諷議左右。嘗問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閹豎恐終為其患,遂共讒之。衡常思圖身之事,以為吉兇倚仗,幽微難明。乃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

      永和初,出為河間相。時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為不軌。衡下車,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為政理。視事三年,上書乞骸骨,征拜尚書。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


      廉頗藺相如列傳(節選)

      兩漢司馬遷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于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馀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于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報任安書(節選)

      兩漢司馬遷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鴻門宴

      兩漢司馬遷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于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勸學

      先秦荀子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pù),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 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柳毅傳

      唐代李朝威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友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愿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杰氣,顧驟悍栗。座客視之,毛發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秾飾換服,召毅于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于昔也?”毅曰:“夙為姻好,何以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發,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病梅館記

      清代龔自珍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逍遙游(節選)

      先秦莊周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搶榆枋 一作:槍榆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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