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
“答司馬諫議書”譯文及注釋
譯文
鄙人王安石請啟:
昨天承蒙(您來信)指教,我私下認為與君實您交往相好的日子很久了,但是議論起政事來(意見)常常不一致,(這是因為我們)所持的政治主張和方法大多不同的緣故啊。雖然想要(向您)硬啰嗦幾句,(但)終究一定(是)不能蒙受(您)考慮(我的意見),所以(我)只是簡單地給您寫了封回信,不再一一為自己辯解了。再三考慮君實對我的重視厚遇,在書信往來上不應該粗疏草率,所以現(xiàn)在詳細地說出我這樣做的理由,希望您或許能夠寬恕我吧。
有學問的讀書人所爭論的問題,特別注重于名義和實際(是否相符)。如果名義和實際的關系已經明確了,那么天下的大道理也就清晰了。現(xiàn)在君實您用來指教我的,是認為我(推行新法)侵奪了官吏們的職權,制造了事端,爭奪了百姓的財利,拒絕接受不同的意見,因而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誹謗。我卻認為從皇帝那里接受命令,議訂法令制度,又在朝廷上修正(決定),把它交給負有專責的官吏(去執(zhí)行),(這)不能算是侵奪官權;實行古代賢明君主的政策,用它來興辦(對天下)有利的事業(yè)、消除(種種)弊病,(這)不能算是制造事端;為天下治理整頓財政,(這)不能算是(與百姓)爭奪財利;抨擊不正確的言論,駁斥巧辯的壞人,(這)不能算是拒絕接受(他人的)規(guī)勸。至于(社會上對我的)那么多怨恨和誹謗,那是我本來早就料到它會這樣的。
人們習慣于茍且偷安、得過且過(已)不是一天(的事)了。士大夫們多數(shù)把不顧國家大事、附和世俗(的見解),向眾人獻媚討好當做好事,(因而)皇上才要改變這種(不良)風氣,那么我不去估量反對者的多少,想拿出(自己的)力量幫助皇上來抵制這股勢力,(這樣一來)那么那些人又為什么不(對我)大吵大鬧呢?盤庚遷都(的時候),連老百姓都抱怨啊,(并)不只是朝廷上的士大夫(加以反對);盤庚不因為有人怨恨的緣故就改變自己的計劃;(這是他)考慮到(遷都)合理,然后堅決行動;認為對(就)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后悔的緣故啊。如果君實您責備我是因為(我)在位任職很久,沒能幫助皇上干一番大事業(yè),使這些老百姓得到好處,那么我承認(自己是)有罪的;如果說現(xiàn)在應該什么事都不去做,墨守前人的陳規(guī)舊法就是了,那就不是我敢領教的了。
沒有機會(與您)見面,內心實在仰慕到極點。
注釋
(1)司馬諫議:司馬光(1019—1086),字君實.陜州夏縣(今屬山西)人,當時任右諫議大夫(負責向皇帝提意見的官)。他是北宋著名史學家,編撰有《資治通鑒》。神宗用王安石行新法,他竭力反對。元豐八年(1085),哲宗即位,高太皇太后聽政,召他主國政。次年為相.廢除新法。為相八個月病死,追封溫國公。
(2)某:自稱。啟:寫信說明事情。
(3)蒙教:承蒙指教。這里指接到來信。
(4)竊:私.私自。這里用作謙詞。君實:司馬光的字。古人寫信稱對方的字以示尊敬。游處:同游共處,即同事交往的意思。
(5)操:持,使用。術:方法,主張。
(6)強聒(guō):硬在耳邊噦嗦,強作解說。聒:語聲嘈雜。
(7)略:簡略。上報:給您寫。回信:指王安石接到司馬光第一封來信后的簡答。
(8)重(chóng)念:再三想想。視遇厚:看重的意思,視遇:看待。
(9)反覆:指書信往來。鹵莽:簡慢無禮。
(10)具道:詳細說明。所以:原委。
(11)冀(jì):希望。
(12)儒者:這里泛指一般封建士大夫。
(13)名實:名義和實際。
(14)怨謗(bàng):怨恨,指責。
(15)人主:皇帝。這里指宋神宗趙頊。
(16)議法度:討論、審定國家的法令制度。修:修訂。
(17)有司:負有專責的官員。
(18)舉:推行。
(19)辟邪說:駁斥錯誤的言論。辟,駁斥,排除。
(20)難(nàn):責難。壬(rén)人:佞人,指巧辯諂媚之人。
(21)固:本來。前:預先。
(22)恤(xù):關心。同俗自媚于眾:指附和世俗的見解,向眾人獻媚討好。
(23)上:皇上。這里指宋神宗趙頊。乃:卻。
(24)抗:抵制,斗爭。之:代詞,指上文所說的“士大夫”。
(25)洶洶然:吵鬧、叫嚷的樣子。
(26)盤庚:商朝中期的一個君主。商朝原來建都在黃河以北的奄(今山東曲阜),常有水災。為了擺脫政治上的困境和自然災害,盤庚即位后,決定遷都到殷(今河南安陽西北)。這一決定曾遭到全國上下的怨恨反對。后來,盤庚發(fā)表文告說服了他們,完成了遷都計劃。事見《尚書·盤庚》。
(27)胥(xū)怨:全都抱怨。胥:皆。
(28)改其度:改變他原來的計劃。
(29)度(duó)義:考慮是否合理。度:考慮,這里用作動詞。
(30)是:這里用作動詞,意謂認為做得對。
(31)膏澤:施加恩惠.這里用作動詞。
(32)一切不事事:什么事都不做。事事,做事。前一“事”字是動詞,后一“事”字是名詞。
(33)守前所為:墨守前人的作法。
(34)所敢知:愿意領教的。知,領教。
(35)不任(rén)區(qū)區(qū)向往之至:意謂私心不勝仰慕。這是舊時寫信的客套語。不任,不勝,受不住,形容情意的深重。區(qū)區(qū),小,這里指自己,自謙詞。向往,仰慕。
“答司馬諫議書”鑒賞
文言知識
一、通假字
1、?不復一一自辨(辨通“辯”,?辯解)
2、于反覆不宜鹵莽(鹵通“魯”,粗魯)
3、故今具道所以(具通“俱”,詳細)
二、古今異義
1、故略上報
上報:古義:?寫回信。今義:向上級匯報
2、于反覆不宜鹵莽
反覆:古義:書信往來。今義:多次重復
3、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
洶洶:古義:大吵大鬧。今義:形容聲勢盛大的樣子,多含貶義。
4、故今具道所以
所以:古義:……的原因。今義:連詞,表結果,所以
5、今君實所以見教者
所以:古義:用來……的。今義:連詞,表結果,所以
6、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
區(qū)區(qū):古義:謙詞,用于自稱。今義:指小或少
7、以致天下怨謗也
以致:?古義:因而招致。今義:連詞表結果。以致
三、詞類活用
名詞作動詞
1、以膏澤斯民
膏澤:名詞作動詞,施加恩惠
2、如日今日當一切不事事
事:做
四、文言句式
1、判斷句
所操之術多異故也(“……也”表判斷)
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加粗的“為”譯為“是”表判斷)
胥怨者民也(……者,……也表判斷)
2、狀語后置句
(1)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于朝廷”作狀語后置)
(2)受命于人主?(“于人主”作狀語后置)
3、賓語前置句
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何為應為“為何”)
4、定語后置句
至于怨誹之多(“多”作定語后置)
五、重點字詞
見:
①冀君實或見恕也(第一人稱代詞,我)
②見漁人,乃大驚(動詞,看見)
③于是入朝見威王(動詞,拜見)
④秦王坐章臺見相如(動詞,召見)
⑤眾人皆解面我獨醒,是以見放(介詞,表被動,譯為“被”)
⑥風吹草低見牛羊(見通“現(xiàn)”出現(xiàn))
修:
①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動詞,修改)
②乃重修岳陽樓(動詞,修建)
③謅忌修八尺有余(形容詞,長)
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韓非子》)(動詞,學習)
⑤臣修身潔行數(shù)十年(魏公子列傳)?(動詞,修養(yǎng))
以:
①以致天下怨謗也(連詞,表結果,譯為“因而”)
②以授之于有司(連詞,表目的,譯為“來,以便”)
③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介詞,把)
④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介詞,表原因,因為)
⑤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動詞,認為)
為:
①不為侵官(判斷動詞,是)
②為天下理財(介詞,替,給)
③同俗自媚于眾為善(動詞,當作)
④未能助上大有為(名詞,作為)
⑤守前所為而已?(動詞,做)
⑥?邯鄲為郡(動詞,變成)
六、重點文言語句翻譯
1、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譯文:至于(社會上對我的)那么多怨恨和誹謗,我本來早就知道它會這樣的。
2、?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譯文:如果說現(xiàn)在應該什么事都不去做,墨守前人所做的就是了,那就不是我敢領教的了。
3、無由會晤,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
譯文:沒有機會(與您)見面,我內心不勝仰慕到極點。
4、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譯文:所以現(xiàn)在詳細地說出我這樣做的理由,希望您或許能夠寬恕我。
賞析
全文立論的論點是針對司馬光認為新法“侵官、生事、征利、拒諫、致怨”的指責,指出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從而說明變法是正確的。司馬光的攻擊名實不符,全是謬論。文章逐條駁斥司馬光的謬論,揭露出他們保守、腐朽的本質,表示出作者堅持改革,絕不為流言俗語所動的決心。
第一段主要闡明寫這封信的原因和目的。因為兩人之間有分歧,所以寫信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王安石在第一段第一句寫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昨日蒙教”是禮貌性套語;第二層提到與司馬光“游處相好之日久”,感情色彩很濃,使司馬光很是舒服;第三層急速轉到“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點明二人政治上不投合的原因所在。這三層意思集中在一句話里顯出高度的概括力,亮出了分歧的焦點所在。不傷感情,態(tài)度坦率。第二句又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司馬光見解堅定,并不肯輕易改變,所以“雖欲強聒”多講幾句,一定得不到見察;對于洋洋灑灑三千余字的來信,只作簡單答復,不再一一白辨。第二層是:經過仔細考慮,司馬光很是看重自己,書信往來,不宜魯莽,所以要做詳細解釋,希望司馬光能夠寬恕。這里說明了作者的態(tài)度和方法,又顯示出冷靜沉著。
第二段是全文駁斥的重點部分,作者以“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為論證的立足點,分別對保守派謬論進行駁斥,表明自己堅持變法的立場。在辯駁之前,先高屋建瓴地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原則問題一一名實問題。名正則言順而事行。但站在不同立場,對同樣一件事(即“實”)是否合理(即“名”是否“正”)就會有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看法。司馬光在來信中指責王安石實行變法是“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這些責難,如果就事論事地一一加以辯解,那就很可能會因為對方抓住了一些表面現(xiàn)象或具體事實而陷于被動招架,越辯解越顯得理虧;必須站在高處,深刻揭示出事情的本質,才能從根本上駁倒對方的責難,為變法正名。先駁“侵官”。作者不去牽涉實行新法是否侵奪了政府有關機構的某些權力這些具體現(xiàn)象,而是大處著眼,指出決定進行變法是“受命于人主”,出于皇帝的意旨;新法的制定是“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經過朝廷的認真討論而訂立;然后再“授之于有司”,交付具體主管部門去執(zhí)行。這一“受”、一“議”、一“授”,將新法從決策、制定到推行的全過程置于完全名正言順、合理合法的基礎上,“侵官”之說便不攻自破。次駁“生事”。“舉先王之政”是理論根據(jù),“興利除弊”是根本目的。這樣的“事”,上合先王之道,下利國家百姓,自然不是“生事擾民”。再駁“征利”。只用“為天下理財”一句已足。因為問題不在于是否征利,而在于為誰征利。根本出發(fā)點正確,“征利”的責難也就站不住腳。然后駁“拒諫”。只有拒絕正確的批評,文過飾非才叫拒諫,因此,“辟邪說,難壬(佞)人”便與拒諫風馬牛不相及。最后講到“怨誹之多”,卻不再從正面反駁,僅用“固前知其如此”一語帶過,大有對此不屑一顧的輕蔑意味,并由此引出下面一段議論。
這一段,從回答對方的責難這個角度說,是辯解,是“守”;但由于作者抓住問題的實質,從大處高處著眼,這種辯解就絕非單純的招架防守,而是守中有攻。例如在駁斥司馬光所列舉的罪責的同時,也就反過來間接指責了對方違忤“人主”旨意、“先王”之政,不為天下興利除弊的錯誤。特別是“辟邪說,難壬人”的說法,更毫不客氣地將對方置于壬人邪說代言人的難堪境地。當然,對司馬光的揭露和進攻,主要還在下面一段。
第三段進一步明確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緊承上段結尾處怨誹之多早在意料之中的無畏聲言,作者對“怨誹”的來歷作了一針見血的分析。先指出:人們習慣于茍且偷安已非一日,朝廷士大夫多以不憂國事、附和流俗、討好眾人為處世的良方。在王安石的詩文中,“茍且”是因循保守的同義語;而“俗”與“眾”則是為保守思想所浸染的一股強大的社會政治勢力。這里揭示出他們的精神面貌和思想實質,正為下文皇帝的“欲變此”和自己的“助上抗之”提供了合理的依據(jù)。因此接著講到“眾何為而不洶洶然”,只是說明保守勢力的反對勢在必然,卻絲毫不意味著他們的有理和有力。接下來,作者舉了盤庚遷都的歷史事例,說明反對者之多并不表明措施有錯誤,只要“度義而后動”,確認自己做得是對的,就沒有任何退縮后悔的必要。盤庚之遷,連百姓都反對,尚且未能使他改變計劃,那么當前實行變法只遭到朝廷士大夫中保守勢力的反對,就更無退縮之理了。這是用歷史上改革的事例說明當前所進行的變法的合理與正義性,表明自己不為怨誹之多而改變決心的堅定態(tài)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可以說是王安石的行事準則,也是歷史上一切改革家剛決精神的一種概括。
答書寫到這里,似乎話已說盡。作者卻欲擒故縱,先讓開一步,說如果對方是責備自己在位日久,沒有能幫助皇帝干出一番大事,施惠于民,那么自己是知罪的。這雖非本篇正意,卻是由衷之言。緊接著又反轉過去,正面表明態(tài)度:“如日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委婉的口吻中蘊含著銳利的鋒芒,一語點破以司馬光為代表的保守派的思想實質,直刺對方要害,使其原形畢露,無言以對。
這篇短信筆力精銳,文字經濟而富有說服力,語氣委婉而嚴正,既不傷害私人的友誼,也不向反對的意見妥協(xié)。作者的修辭和邏輯推理是根據(jù)對具體的人、具體的場合,運用了反駁、引導、對比、證明、啟發(fā)、類推等方法,由近及遠、由遠及近、層層逼進進行的,它是駁念性政論文的典范之作。
創(chuàng)作背景
司馬光與王安石政見不和,要求王安石廢棄新法。王安石則寫了《答司馬諫議書》回復:“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后來兩人完全絕裂,司馬光跟皇帝辭職,隱居洛陽專心撰寫《資治通鑒》。
王安石簡介
宋代·王安石的簡介

王安石(1021年12月18日-1086年5月21日),字介甫,號半山,謚文,封荊國公。世人又稱王荊公。漢族,北宋撫州臨川人(今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qū)鄧家巷人),中國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稱贊王安石:“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傳世文集有《王臨川集》、《臨川集拾遺》等。其詩文各體兼擅,詞雖不多,但亦擅長,且有名作《桂枝香》等。而王荊公最得世人哄傳之詩句莫過于《泊船瓜洲》中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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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
鴻門宴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于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yè)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勸學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guī)。雖有槁暴(pù),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fā),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 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shù)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fā)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yǎng)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皸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皸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遙游(節(jié)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搶榆枋 一作:槍榆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蘇武傳(節(jié)選)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jiān)。時漢連伐胡,數(shù)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jié)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fā)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wèi)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wèi)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fā),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fā)兵與戰(zhàn),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wèi)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fā),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wèi)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jié)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wèi)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y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jié),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shù)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shù)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jié)牧羊,臥起操持,節(jié)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shù)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wèi)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shù)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qū)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xiāng)號哭,歐血,旦夕臨。數(shù)月,昭帝即位。數(shù)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shù)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qū)。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
柳毅傳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xiāng)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xiāng)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fā),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shù)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xiāng),還家,乃訪友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shù)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fā)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zhí)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xiāng)人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fā),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fā),天拆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愿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恰怡,幢節(jié)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huán)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zhí)青玉,貌聳神溢,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發(fā)靈虛,巳至涇陽,午戰(zhàn)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fā),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杰氣,顧驟悍栗。座客視之,毛發(fā)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fā)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xiāng),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fā)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shù)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秾飾換服,召毅于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于昔也?”毅曰:“夙為姻好,何以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發(fā),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fā)毛已黃。”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報任安書(節(jié)選)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廉頗藺相如列傳(節(jié)選)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于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fā)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馀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zhàn)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于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