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pù),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 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勸學”譯文及注釋
譯文
君子說:學習是不可以停止的。
靛青是從藍草里提取的,可是比藍草的顏色更深;冰是水凝結而成的,卻比水還要寒冷。木材直得符合拉直的墨線,用煣的工藝把它制成車輪,那么木材的彎度就合乎圓的標準了。即使又被風吹日曬而干枯了,木材也不會再挺直,是因為經過加工使它成為這樣的。所以木材用墨線量過再經輔具加工就能取直,刀劍在磨刀石上磨過就能變得鋒利,君子廣博地學習并且每天檢驗反省自己,那么他就會智慧明達而且行為沒有過失了。
因此,不登上高山,就不知天多么高;不面臨深澗,就不知道地多么厚;不懂得先代帝王的遺教,就不知道學問的博大。干、越、夷、貉的孩子,剛生下來啼哭的聲音是一樣的,而長大后風俗習性卻不相同,這是教育使之如此。《詩經》上說:“你這個君子啊,不要總是貪圖安逸。恭謹對待你的本職,愛好正直的德行。神明聽到這一切,就會賜給你洪福祥瑞。”精神修養沒有比受道德熏陶感染更大了,福分沒有比無災無禍更長遠了。
我曾經整天思索,卻不如片刻學到的知識多;我曾經踮起腳遠望,卻不如登到高處看得廣闊。登到高處招手,胳膊沒有加長,可是別人在遠處也能看見;順著風呼叫,聲音沒有變得洪亮,可是聽的人在遠處也能聽得很清楚。借助車馬的人,并不是腳走得快,卻可以達到千里之外;借助舟船的人,并不善于游泳,卻可以橫渡江河。君子的資質秉性跟一般人沒有不同,只是君子善于借助外物罷了。
南方有一種叫“蒙鳩”的鳥,用羽毛作窩,還用毛發把窩編結起來,把窩系在嫩蘆葦的花穗上,風一吹葦穗折斷,鳥窩就墜落了,鳥蛋全部摔爛。不是窩沒編好,而是不該系在蘆葦上面。西方有種叫“射干”的草,生長在高山之上,只有四寸高,卻能俯瞰百里之遙,不是草能長高,而是因為它長在了高山之巔。蓬草長在麻地里,不用扶持也能挺立住,白沙混進了黑土里,就再不能變白了,蘭槐的根叫香艾,一但浸入臭水里,君子下人都會避之不及,不是艾本身不香,而是被浸泡臭了。所以君子居住要選擇好的環境,交友要選擇有道德的人,才能夠防微杜漸保其中庸正直。
事情的發生都是有起因的,榮辱的降臨也與德行相應。肉腐了生蛆,魚枯死了生蟲,懈怠疏忽忘記了做人準則就會招禍。太堅硬物體易斷裂,太柔弱了又易被束縛,與人不善會惹來怨恨,干柴易燃,低洼易濕,草木叢生,野獸成群,萬物皆以類聚。所以靶子設置好了就會射來弓箭,樹長成了森林就會引來斧頭砍伐,樹林繁茂蔭涼眾鳥就會來投宿,醋變酸了就會惹來蚊蟲,所以言語可能招禍,行為可能受辱,君子為人處世不能不保持謹慎。
堆積土石成了高山,風雨從這里興起;匯積水流成為深淵,蛟龍從這兒產生;積累善行養成高尚的道德,精神得到提升,圣人的心境由此具備。所以不積累一步半步的行程,就沒有辦法達到千里之遠;不積累細小的流水,就沒有辦法匯成江河大海。駿馬一跨躍,也不足十步遠;劣馬連走十天,它的成功在于不停止。如果刻幾下就停下來了,那么腐朽的木頭也刻不斷。如果不停地刻下去,那么金石也能雕刻成功。蚯蚓沒有銳利的爪子和牙齒,強健的筋骨,卻能向上吃到泥土,向下喝到地下的泉水,這是由于它用心專一。螃蟹有六條腿,兩個蟹鉗,但是沒有蛇、鱔的洞穴它就無處藏身,這是因為它用心浮躁。
因此沒有刻苦鉆研的心志,學習上就不會有顯著成績;沒有埋頭苦干的實踐,事業上就不會有巨大成就。在歧路上行走達不到目的地,同時事奉兩個君主的人,兩方都不會容忍他。眼睛不能同時看兩樣東西而看明白,耳朵不能同時聽兩種聲音而聽清楚。螣蛇沒有腳但能飛,鼫鼠有五種本領卻還是沒有辦法。《詩經》上說:“布谷鳥筑巢在桑樹上,它的幼鳥兒有七只。善良的君子們,行為要專一不偏邪。行為專一不偏邪,意志才會如磐石堅。”所以君子的意志堅定專一。
古有瓠巴彈瑟,水中魚兒也浮出水面傾聽,伯牙彈琴,拉車的馬會停食仰頭而聽。所以聲音不會因為微弱而不被聽見,行為不會因為隱秘而不被發現。寶玉埋在深山,草木就會很潤澤,珍珠掉進深淵,崖岸就不會干枯。行善可以積累,哪有積善成德而不被廣為傳誦的呢?
學習究竟應從何入手又從何結束呢?答:按其途徑而言,應該從誦讀《詩》、《書》等經典入手到《禮經》結束;就其意義而言,則從做書生入手到成為圣人結束。真誠力行,這樣長期積累,必能深入體會到其中的樂趣,學到死方能后已。所以學習的教程雖有盡頭,但進取之愿望卻不可以有片刻的懈怠。畢生好學才成其為人,反之又與禽獸何異?《尚書》是政事的記錄;《詩經》是心聲之歸結;《禮經》是法制的前提、各種條例的總綱,所以要學到《禮經》才算結束,才算達到了道德之頂峰。《禮經》敬重禮儀,《樂經》講述中和之聲,《詩經》《尚書》博大廣闊,《春秋》微言大義,它們已經將天地間的大學問都囊括其中了。
君子學習,是聽在耳里,記在心里,表現在威儀的舉止和符合禮儀的行動上。一舉一動,哪怕是極細微的言行,都可以垂范于人。小人學習是從耳聽從嘴出,相距不過四寸而已,怎么能夠完美他的七尺之軀呢?古人學習是自身道德修養的需求,今人學習則只是為了炫耀于人。君子學習是為了完善自我,小人學習是為了賣弄和嘩眾取寵,將學問當作家禽、小牛之類的禮物去討人好評。所以,沒人求教你而去教導別人叫做浮躁;問一答二的叫啰嗦;浮躁啰嗦都是不對的,君子答問應象空谷回音一般,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學習沒有比親近良師更便捷的了。《禮經》《樂經》有法度但嫌疏略;《詩經》《尚書》古樸但不切近現實;《春秋》隱微但不夠周詳;仿效良師學習君子的學問,既崇高又全面,還可以通達世理。所以說學習沒有比親近良師更便捷的了。
崇敬良師是最便捷的學習途徑,其次就是崇尚禮儀了。若上不崇師,下不尚禮,僅讀些雜書,解釋一下《詩經》《尚書》之類,那么盡其一生也不過是一介淺陋的書生而已。要窮究圣人的智慧,尋求仁義的根本,從禮法入手才是能夠融會貫通的捷徑。就像彎曲五指提起皮袍的領子,向下一頓,毛就完全順了。如果不究禮法,僅憑《詩經》《尚書》去立身行事,就如同用手指測量河水,用戈舂黍米,用錐子到飯壺里取東西吃一樣,是辦不到的。所以,尊崇禮儀,即使對學問不能透徹明了,不失為有道德有修養之士;不尚禮儀,即使明察善辯,也不過是身心散漫無真實修養的淺陋儒生而已。
如果有人前來向你請教不合禮法之事,不要回答;前來訴說不合禮法之事,不要去追問;在你面前談論不合禮法之事,不要去參與;態度野蠻好爭意氣的,別與他爭辯。所以,一定要是合乎禮義之道的,才給予接待;不合乎禮義之道的,就回避他;因此,對于恭敬有禮的人,才可與之談道的宗旨;對于言辭和順的人,才可與之談道的內容;態度誠懇的,才可與之論及道的精深義蘊。所以,跟不可與之交談的交談,那叫做浮躁;跟可與交談的不談那叫怠慢;不看對方回應而隨便談話的叫盲目。因此,君子不可浮躁,也不可怠慢,更不可盲目,要謹慎地對待每位前來求教的人。《詩經》說:“不浮躁不怠慢才是天子所贊許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射出的百支箭中有一支不中靶,就不能算是善射;駕馭車馬行千里的路程,只差半步而沒能走完,這也不能算是善駕;對倫理規范不能融會貫通、對仁義之道不能堅守如一,當然也不能算是善學。學習本是件很需要專心至致的事情,學一陣又停一陣那是市井中的普通人。好的行為少而壞的行為多,桀、紂、拓就是那樣的人。能夠全面徹底地把握所學的知識,才算得上是個學者。
君子知道學得不全不精就不算是完美,所以誦讀群書以求融會貫通,用思考和探索去理解,效仿良師益友來實踐,去掉自己錯誤的習慣性情來保持養護。使眼不是正確的就不想看、耳不是正確的就不想聽,嘴不是正確的就不想說,心不是正確的就不愿去思慮。等達到完全醉心于學習的理想境地,就如同眼好五色,耳好五聲,嘴好五味那樣,心里貪圖擁有天下一樣。如果做到了這般地步,那么,在權利私欲面前就不會有邪念,人多勢眾也不會屈服的,天下萬物都不能動搖信念。活著是如此,到死也不變。這就叫做有德行、有操守。有德行和操守,才能做到堅定不移,有堅定不移然后才有隨機應對。能做到堅定不移和隨機應對,那就是成熟完美的人了。到那時天顯現出它的光明,大地顯現出它的廣闊,君子的可貴則在于他德行的完美無缺。
注釋
君子:指有學問有修養的人。
學不可以已(yǐ):學習不能停止。
青取之于藍:靛青,從藍草中取得。青,靛青,一種染料。藍,蓼藍,一年生草本植物,葉子含藍汁,可以做藍色染料。
中(zhòng)繩:(木材)合乎拉直的墨線。繩,墨線。
輮(róu):通“煣”,古代用火烤使木條彎曲的一種工藝。
規:圓規,畫圓的工具。
雖有(yòu)槁暴(pù):即使又曬干了。有,通“又”。槁,枯。暴,同“曝”,曬干。
挺:直。
受繩:用墨線量過。
金:指金屬制的刀劍等。就礪:拿到磨刀石上去磨。礪,磨刀石。就,動詞,接近,靠近。
日參(cān)省(xǐng)乎己:每天對照反省自己。參,一譯檢驗,檢查;二譯同“叁”,多次。省,省察。乎,介詞,于。博學:廣泛地學習。日:每天。
知(zhì):通“智”,智慧。明:明達。行無過:行為沒有過錯。
遺言:猶古訓。
干(hán):同“邗”,古國名,在今江蘇揚州東北,春秋時被吳國所滅而成為吳邑,此指代吳國。夷:中國古代居住在東部的民族。貉(mò):通“貊”,中國古代居住在東北部的民族。
“嗟爾君子”六句:引詩見《詩經·小雅·小明》。 靖,安。共,通“供”。介,給予。景,大。
須臾(yú):片刻,一會兒。
跂(qǐ):踮起腳后跟。
博見:看見的范圍廣,見得廣。
疾:聲音宏大。
彰:明顯,清楚。這里指聽得更清楚。
假:憑借,利用。輿:車廂,這里指車。
利足:腳走得快。
水:游泳。
絕:橫渡。
生(xìng)非異:本性(同一般人)沒有差別。生,通“性”,天賦,資質。
蒙鳩:即鷦鷯,俗稱黃脰鳥,又稱巧婦鳥,全身灰色*,有斑,常取茅葦一毛一毳為巢。)
滫(xiu朽音):淘米水,此引為臟水、臭水。
苕(tiáo):蘆葦的花穗。
射(yè)干: 又名烏扇,一種草本植物,根入藥,莖細長,多生于山崖之間,形似樹木,所以荀子稱它為“木”,其實是一種草。一說“木”為“草”字之誤。
“蓬生麻中”四句:草長在麻地里,不用扶持也能挺立住,白沙混進了黑土里,就會變得和土一樣黑。比喻生活在好的環境里,也能成為好人。蓬,蓬草。麻,麻叢。涅,黑色染料。《集解》無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八字,據《尚書·洪范》“時人斯其惟皇之極”《正義》引文補。
蘭槐:香草名,又叫白芷,開白花,味香。古人稱其苗為“蘭”,稱其根為“芷”。
漸(jiān):浸。滫(xiǔ):泔水,已酸臭的淘米水。此引為臟水、臭水。
服:穿戴。
所漸者然也:被熏陶、影響的情況就是這樣的。然,這樣。
邪辟:品行不端的人。中正:正直之士。
蠹(dù):蛀蝕器物的蟲子。
強自取柱:謂物性過硬則反易折斷。柱,通“祝”(王引之說),折斷。《大戴禮記·勸學》作“折”。
柔自取束:柔弱的東西自己導致約束。
構:結,造成。
疇:通“儔”,類。
質:箭靶。的(dì):箭靶的中心。
斤:斧子。
醯(xī):本意指醋。
蜹(ruì):飛蟲名,屬蚊類。
跬(kuǐ):行走時兩腳之間的距離,等于現在所說的一步、古人所說的半步。步:古人說一步,指左右腳都向前邁一次的距離,等于現在的兩步。
騏(qí)驥(jì):駿馬,千里馬。
駑馬十駕:劣馬拉車連走十天也能到達。駑馬,劣馬。駕,古代馬拉車時,早晨套一上車,晚上卸去。套車叫駕,所以這里用“駕”指代馬車一天的行程。 十駕就是套十次車,指十天的行程。此指千里的路程。
舍:舍棄。指不放棄行路。
鍥(qiè):用刀雕刻。
鏤(lòu):原指在金屬上雕刻,泛指雕刻。
蟹六跪而二螯(áo):螃蟹有六只爪子,兩個鉗子。六跪,六條腿。蟹實際上是八條腿。跪,蟹腳。一說,海蟹后面的兩條腿只能劃水,不能用來走路或自衛,所以不能算在“跪”里面。螯,螃蟹等節肢動物身前的大爪,形如鉗。
冥冥:昏暗不明的樣子,形容專心致志、埋頭苦干。下文“惛惛”與此同義。
昭昭:明白的樣子。
螣(téng)蛇:古代傳說中的一種能飛的神蛇。
鼫(shí)鼠:原作“梧鼠”,據《大戴禮記·勸學》 改。鼫鼠能飛但不能飛上屋面,能爬樹但不能爬到樹梢,能游泳但不能渡過山谷,能挖洞但不能藏身,能奔跑但不能追過人,所以說它“五技而窮”。窮:窘 困。
“尸鳩在桑”六句:引詩見《詩經·曹風·鸤鳩》。儀,通“義”。
結:結聚不散開,比喻專心一致,堅定不移。
瓠(hù)巴:楚國人,善于彈瑟。
沈:同“沉”。《集解》作“流”,據《大戴禮記·勸學》改。
伯牙:古代善于彈琴的人。
六馬:古 代天子之車駕用六匹馬拉;此指拉車之馬。仰秣:《淮南子·說山訓》高誘注:“仰秣,仰頭吹吐,謂馬笑也。”一說“秣”通“末”,頭。
崖:岸 邊。
邪:同“耶”,疑問語氣詞。
數:術,即方法、途徑,引申為“科目”。
大分:大的原則、界限。
蝡(rú):同“蠕”,微動。
傲:浮躁。
囋:形容言語繁碎。
向:通“響”,回音。
方:通“仿”,仿效。
順:通“訓”,解釋詞義。
原、本:均作動詞,指追溯本源。
經緯:直線與橫線,這里指道路。另辟蹊徑:小路,這里泛指道路。
挈:提,拎。裘:皮衣。
詘:通“屈”,彎曲。頓:抖動,整理。
道:由,遵。禮憲:禮法。
舂:把谷類的皮搗掉。黍:黍子,谷類。
飡:即“餐”,吃。壺:古代盛食物的器皿,這里指飯。
楛:原指器物粗糙惡劣,這里是惡劣的意思,即指不合禮義。
爭氣:指意氣用事。
致:極致,最高的境界。
隱:有意隱瞞。
瞽:盲目從事。
謹順其身:指君子謹慎修養自己,做到不傲、不隱、不瞽,待人接物恰到好處。
“匪交匪舒”二句:語本《詩經·小雅·采菽》。匪,非,不。交,通“僥”,僥幸急躁。舒,緩,慢。予,通“與”,贊成。
倫:與“類”同義,指類別。
桀紂:夏朝和商朝的亡國之君。盜跖:古代一個名叫跖的大盜。
數:數說,與“誦”意義相近。
是:指全而粹合乎禮儀之美。
五聲:宮、商、角、徵、羽,這里指美妙的音樂。
五味:甜、酸、苦、辣、咸,這里指美味。
應:指對外界事物的應變能力。
成人:全人,完美的人。
“勸學”鑒賞
分析
課文可分為三部分。
①第一部分(第一段):提出中心論點"學不可以已",并加以論述。"學不可以已"強調學習的重要性,接著具體論述其重要性,即學習可以提高、改變素質,使人智慧明達、言行無過。這一部分運用了比喻論證的方法,共用了"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等5個比喻。
②第二部分(第二段):論證學習的重要作用。闡述學習的重要作用是:學習可使人增長才干的本領,可以改變人的品性。
這一部分也運用了比喻論述的方法,共用了"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等5個比喻。
③第三部分(第三段):論述學習應持的態度。闡述學習應持的態度是:逐漸積累、堅持不懈、專一不躁。這一部分仍運用了比喻論證的方法,共用了"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等10個比喻。
賞析二
《勸學》作為《荀子》的開篇之作,是一篇論述學習的重要意義,勸導人們以正確的目的、態度和方法去學習的散文。文章以樸素的唯物主義為理論基礎,旁征博引,娓娓說理,反映了先秦儒家在教育方面的某些正確觀點,也體現了作為先秦諸子思想集大成者的荀子文章的藝術風格。
《勸學》是一篇說理性很強的文字,駕馭不好,是很容易正襟危坐,流于枯燥和單調的。但這篇文章卻形象清新、膾炙人口,千百年來為人們傳誦不衰。原因何在?最重要的是在于,它把深奧的道理寓于大量淺顯貼切的比喻之中,運用比喻時手法又極其靈活自然,生動鮮明而絕無枯燥的學究氣。如文章開首,連用“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等四個比喻,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面來闡述“學不可以已”的道理,堪稱雄辯奇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收到了先聲奪人的強烈效果。值得指出的是,文中所用的喻體幾乎都是常見的、易懂的,這些仿佛信手拈來的通俗明了的比喻,都會使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某些直觀、淺近的形象事物,進而連類比物,啟迪思考,接受作者所說的深刻道理。
從形式上看,《勸學》中的比喻靈巧多樣、運用自如。闡述觀點,論證道理,有的從正面設喻(“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有的從反面設喻(“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有的單獨設喻,有的連續設喻;有的同類并列,有的正反對照;有的只設喻而把道理隱含其中,有的先設喻再引出要說的道理。總之,鋪錦列繡,無所不用。所以文中用喻雖多,卻無板滯生硬的感覺,相反,隨著用比的連續轉換和充分展開,形成整齊而又富于變化的句式,使文章顯得錯落有致,生氣勃勃。
《勸學》在寫作上的再一個特點是大量運用短句排比和正反對比。文章一開始就是一組排比:“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這樣的排比句式在文中舉不勝舉,既富于論辯色彩,又富有文學韻味,甚或有一種音樂的節奏感流動在其中。同樣,在對比手法的運用上,《勸學》也很有特色。如在說明學習要善于積累的道理時,作者先后以“騏驥”與“駑馬”、“朽木”與“金石”作對比,說明“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充分顯示出“不舍”對于學習的重大意義。在闡述學習要專心致志的道理時,作者又用“蚓”和“蟹”作對比,前者“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卻能“上食埃土,下飲黃泉”,后者雖有“六跪而二螯”,卻“非蛇蟮之穴無可寄托”。道理何在?就在于前者“用心一也”,后者“用心躁也”。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襯,增強了說理的分量。
荀子的文章素有“諸子大成”的美稱,鋪陳揚厲,說理透辟;行文簡潔,精練有味;警句迭出,耐人咀嚼。
創作背景
戰國時期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是孟子和荀子。孟子宣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為統治階級辯護的思想,而荀子卻認為:人力能征服自然,應該利用自然為人類服務。他的門人韓非、李斯成為戰國末期的法家重要代表人物。 ?
賞析一
本文圍繞“學不可以已”這個中心論點,從學習的意義、作用、態度等方面,有條理、有層次地加以闡述。大量運用比喻來說明道理,是這篇文章的特色。
荀子的《勸學》是歷來為人們所傳誦的名篇,其中有些警句,已成為勉勵學習常用的成語。這里節選三段,在原文中本不相連,但是意脈一貫,可以獨立成篇。文章大量運用比喻來說明道理。這些比喻取之于人們熟悉的事物,又包含豐富的含義,因此,道理能說得淺顯明白,發人深思。
文章開篇就鄭重地寫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這不但是《勸學》篇的第一句,也是整個《荀子》著作的第一句。為什么首先提出學習問題呢?因為荀子認為人的本性是“惡”的,必須用禮義來矯正,所以他特別重視學習。“性惡論”是荀子社會政治思想的出發點,他在著作中首先提出學習不可以停止,就是想抓住關鍵,解決根本問題。因為他十分重視這個問題,所以他把自己的見解,通過“君子”之口提出來,以示鄭重。
在措辭上,他不說應該不斷學習,而說學習不可以停止,這對糾正人們學習上常犯的不能持之以恒的毛病,更有針對性。從學派傳統來說,儒家一向勸導人們好好學習。如《論語》的第一句就說:“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荀子自稱是孔子的繼承人,他的著作第一句也說:“學不可以已。”這從表面上看,只是繼承了儒家的“勸學”傳統,其實他強調的程度顯然不同。因為在孔子看來,“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論語·季氏》)而荀子則認為禮義道德和系統知識,只有靠后天學習才能獲得。所以,荀子是在新的認識論基礎上,發展了儒家的“勸學”傳統,把學習的重要性提到一個新的高度,就行文來說,開頭就提出了中心論點,語言簡勁,命意深廣,因而很自然地引出了下文的滔滔闡述。
文章先以“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來比喻任何人通過發憤學習,都能進步,今日之我可以勝過昨日之我,學生也可以超過老師。這兩個比喻,使學習的人受到很大的啟發和鼓舞。不過,要能“青于藍”、“寒于水”,決不是“今日學,明日輟”所能辦到的,必須不斷地學,也就是說:“學不可以已”。所以,這兩個比喻深刻有力地說明了中心論點,催人奮進。
接著,文章進一步設喻,從根本上闡明道理:“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這正如梁啟超所說,意思是“喻人之才質,非由先天本性而定,乃后起人功而定也”(見《荀子柬釋》引)。荀子認為人的本性是“惡”的,但學習可以使人由“惡”變“善”,因此,他強調“輮”的作用。通過這個比喻,說明即使原來是地地道道的“不善”之人,經過學習,也可以“改變”成完全合乎道德規范的人。這顯然是對學習者更大的鼓勵。
在強調了學習的重要作用后,文章以設喻引出論斷:“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木材經過墨線量過就會取直,金屬制成的刀劍之類拿到磨刀石上去磨就會鋒利,這就好比君子廣泛學習,而且每天檢查省察自己,就會知識通達,行為沒有過錯。這樣以設喻引出論斷,顯得更有說服力。論斷句中的“日”字,與起句“學不可以已”的“已”字,緊密呼應,突出了要“知明而行無過”,就必須不斷學習,從而有力地闡明了中心論點。
開篇至此為第一段。這一段說明了學習在改變人的素質、提高人的智力方面的重大意義。學習意義重大,那么,如何學呢?荀子認為,學習不能單靠坐在房子里苦思冥想,必須利用外界事物,向實際學習。因此,第二段首先說明:“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荀子以親身的體驗,通過“終日思”與“須臾學”的對比,強調空想不如學習。而這個與空想相對的“學”字,不言而喻,也就是指利用外界事物,向實際學習。這種對于學習的見解,也是荀子基于他的認識論提出來的。
荀子否認孟子所說的人有天生的“良知”“良能”,因此他強調從外界實際事物中學習。他在這里提出的“學”的概念,就具有唯物主義因素。接著,連設五喻,展開論證,荀子先從生活經驗說起:站在高處望,比踮起腳見得廣闊;登高招手,順風呼喊,手臂并非更長了,聲音并非更大了,可是人家卻能遠遠地看到,清楚地聽到;可見利用高處、利用順風的作用之大。推而廣之,“假輿馬”、“假舟楫”的人,也并非善于走路或擅長游泳,可是他們卻能“致千里”、“絕江河”,由于設喻所用的事例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因此讀起來不但感到親切,而且覺得可信。隨著不斷設喻,闡明的道理越來越深入讀者心靈,于是水到渠成地得出了結論:“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這就是說,君子之所以會有超過一般人的才德,就是因為他們善于利用外物來好好學習。
推論起來,人如果善于利用外物好好學習,也就可以變為有才德的君子。這與第一段所說的青出于藍、冰寒于水、直木可“輮”為車輪,意脈是一貫的,結構上也是暗相呼應的。此外,荀子把“所學”與“善假于物”聯系起來,“這意味著學習的目的是要認識客觀事物的規律,并利用這些規律性知識去改造客觀世界。”(引自嚴北溟關于《勸學》的說明)這與他的“制天命”的思想也是聯系著的。
至此,第二段結束。這一段說明學習必須善于利用外物。然而,在從外界實際事物中學習的時候,還有需要注意的地方,所以,第三段作了進一步的說明。文章先設兩喻引出論點:“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這說明學習要注意積累。荀子根本不承認“天生圣人”的說法,他指出人只要努力學習,“積善積德”,就可以具備圣人的思想。圣人也是不斷學習而成的,正如他在《性惡》篇中所說的:“積善不息”,“涂之人可以為禹”。他充分強調“積善”的作用,這與開頭提出的“學不可以已”也是一脈相承、遙相呼應的。
在筆法上,以設喻引出論點,更加強了論點的語勢,使論點一出現就具有一定的說服力。接著,文章又進行申述:“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這是從反面設喻來說明積累的重要。經過一正一反的設喻,學習要注意積累的道理已初步闡明,但是為了深入說明,文章又反復設喻對比:先以“騏驥一躍,不能十步”與“駑馬十駕,功在不舍”相比,再以“鍥而舍之,朽木不折”與“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相比,從而充分顯示出“不舍”的重大意義,而學習要注意積累的道理,也得到了進一步的證明。當然,學習要做到“不舍”,要不斷積累,那就必須專一,不能浮躁。
因此,文章再以“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能夠“上食埃土,下飲黃泉”與“蟹六跪而二螯”,卻“非蛇蟮之穴無可寄托”進行對比,說明學習必須專心致志,不能粗心浮氣。這兩個比喻,強調了學習必須堅持不懈,并照應了上文的層層論述。第三段至此結束。通過這一段的層層比喻,我們可以清楚地理解學習必須持之以恒。至此,開篇提出的“學不可以已”的中心論點,已得到了深入的闡發和充分的證明。
《勸學》的這三段,論述了學習的重要性,指出了學習應該采取的態度和方法。雖然荀子論學的基礎是唯心主義的“性惡論”,但是對批判孟子的“先天道德論”起了積極作用。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荀子不可能懂得人的階級性,他把禮義當成人人應該具備的道德,并且把符合封建倫理規范的行為叫做“善”,把不符合的叫做“惡”。他勸學的目的,實際上是要培養合乎封建統治階級道德規范的人才,這與我們今天的學習目的有本質的區別。但是,在那新興地主階級登上政治舞臺、全國走向統一的歷史時期,是有進步意義的。至于文中闡述的要重視學習以及學習必須“善假于物”、逐漸積累、持之以恒等見解,就是在今天,對我們來說,也還有一定的啟發作用和借鑒意義。
文中除少數地方直接說明道理外,幾乎都是比喻。通過比喻闡述道理、證明論點,這是本文在寫作上的一大特色。由于創造比喻的技巧很高,因此這些比喻精警動人。如“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脫化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以及“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海”、“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等等,都被人們當作指導學習的格言來稱引。同時,運用比喻的方式方法也靈活多樣,闡述一層意思,有的單獨設喻,有的連續設喻;有的從正面設喻,有的從反面設喻;有的以比喻互相映襯,有的以比喻進行對比。如此層層推進,上下呼應,使本身表現力很強的比喻,更充分持發揮作用,因而把道理闡述得十分透徹。再說,由于運用比喻,文章的語言顯得具體形象、精練有味。而且,隨著用比的連續和手法的變換,形成整齊而又富于變化的句式,產生鏗鏘起伏的節奏,表現出荀子諄諄勸學的激情。因此,這不僅是一篇出色的古代教育論文,而且可以當作一篇文學作品來欣賞。
賞析三
荀子的文章,和其他先秦諸子的哲理散文一樣,也是獨具風格的。它既不像《老子》那樣,用正反相成、矛盾統一的辯證法思想貫穿始終;也不像《墨子》那樣,用嚴密、周詳的形式邏輯進行推理;既不像《莊子》那樣,海闊天空、神思飛越,富有浪漫主義色彩;也不像《孟子》那樣,語言犀利、氣勢磅礴,具有雄辯家的特點。他是在老老實實地講述道理。他的文章樸實渾厚、詳盡嚴謹,句式比較整齊,而且擅長用多樣化的比喻闡明深刻道理。這一切構成了荀子文章的特色。有人曾將《荀子》一書概括為“學者之文”,這是十分恰當的評論。
《勸學》是荀子的代表作品,也是《荀子》一書開宗明義的第一篇。全文共由兩大部分組成:前一部分,論述學習的重要性;后一部分,論述學習的步驟、內容、途徑等有關問題;而以“學不可以已”作為貫穿全文的中心思想。從《勸學》前面部分節選的幾個片段,解放后一直被選為中學語文教材,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傳統名篇之一。
《勸學》各段的條理十分清楚,基本上是每段闡述一個具體問題。而且總在文字的開頭、結尾部分作出明確的交代。例如,文章的第一句寫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這既是全文的一個中心論題,也是第一段所要開始闡述的內容。而在段的結尾部分則歸結道:“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這就明確而有力地照應首句,收束了上文,并且清楚地點明了該段的中心思想。又如第二小段,先用“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來說明個人獨自冥思苦想遠不如學習有益。而在列舉了“登高而招”“順風而呼”“假輿馬”“假舟楫”等幾個生活中十分常見而又極有說服力的比喻后,有力地小結道:“君子生(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在這里,荀子從他的“性惡論”觀點出發,指出君子的天性也是惡的,其所以不同于眾人,就在于他善于向良師益友學習嘉言懿行,以改變自己的不良天性。這個“物”字就從“舟楫”“輿馬”之類,變成了學習的內容,文字也就逐漸深化了。這里舉的兩個例子,都是首尾相互照應的,也有一些段落,只在段首揭示該段中心,或者只在段末予以適當概括。總之,目的相同而方式則并不死板。先秦諸子的哲理散文,一般都比較難讀,荀子這種謹嚴、樸實的寫作方法,對幫助讀者掌握各段文章的基本內容,是十分有效的。
在說理文中,巧妙地運用大量比喻進行論述,這是《勸學》另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有時作品集中了好些并列的比喻,從同一角度反復地說明問題。這種手法,在修辭上叫做“博喻”,不過一般大都是用來輔助景物描寫。而荀子作品中的博喻都是用來說明事理。
有時作者又采用對比的方法,將兩種相反的情況組織在一起,形成鮮明對照,以增強文字的說服力。例如,在強調學習必須持之以恒、用心專一時,他不但用了一些并列的比喻,也用了好些相反相成的比喻,他列舉了“騏驥一躍 ,不能十步”和“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和“鍥而不舍,金石可鏤”;以及“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的蚯蚓,竟能在地下來去自如,而“六跪而二螯”的螃蟹,卻連一個容身的小洞也掘不好。這就表明,“積”與“不積”所產生的效果是截然相反的。在荀子哲學思想中,“積”字是一個重要觀點。荀子認為,要學有所成,必須堅持不懈地進行積累。一個人長期耕田(“積耨耕”),就會成為農夫,長期砍砍削削(“積斲削”),就會成為工匠;長期販賣貨物(“積反貨”),就會成為商賈;長期學習禮義(“積禮義”) ,就會成為君子;圣人也只不過是“人之所積”。這就好像越人安越,夏(中原)人安夏那樣,習慣成自然而已。了解了荀子這一思想觀點的重要意義,我們就不難懂得,他為什么要費那么大的力氣,選擇那么多比喻,不憚煩地對讀者進行諄諄教導。
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還善于通過比喻,將議論逐步引向深入。忽視了這一特點,我們就會被眾多的比喻弄得眼花繚亂,而理不清文字的脈絡。
試以第一段為例。全段除首尾各有一句論斷性的話外,其余全部由比喻組成。作者先用“青出于藍”和“冰寒于水”這兩個比喻,說明后天的影響可改變事物本性,并能使之有所發展。接下來又提出另一個比喻:中繩的直木,經改造后,變成了“其曲中規”的車輪;以后即使曬干枯槁,也不可能再回復到“直”的狀態。這就說明,后天的影響,對改變事物本性來說,是起著決定性作用的。這樣就把道理的闡述向前推進了一步。然后再用“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兩個比喻,引出結論“博學而日參省乎己”的重要性。這一段以比喻為主的文字,從提出問題到進行小結,邏輯性是很強的。
再以前面提到過的“積”字一段為例。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和“積水成淵,蛟龍生焉”是比喻,“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才是正意。對一個人來說,“積善”要達到了“成德”的境界,才能改變氣質,具備圣人的思想感情。緊承這一論斷,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四組比喻,它們闡述了前后相承的兩層意思。前面三組論述了“積”字的重要性:“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從正面說明,不“積”就將一事無成;“騏驥”與“駑馬”、“朽木”與“金石”這兩組對比的比喻,則著重表明,“積”與“不積”必將產生兩種不同的結果。前一組對比,偏重主觀條件的分析,后一組對比,偏重客觀情況的分析。三組比喻的結合使用,把道理講得十分清楚。后面部分的另一組,以“蚯蚓”和“螃蟹”的對比為喻,指出“用心專一”是“積”的關鍵,將論述進一步引向深入。至此,有關“積”字的基本內容已經談清,于是作者緊扣“用心專一”進行小結。
荀子這種用比喻說理的寫法,在其他先秦諸子散文中也是罕見的,應當說這是他的一種獨創。
《勸學》的第三個重要特點,是句式整齊,讀時瑯瑯上口。但作者又注意在排偶中適當夾進散句,使文氣流暢而不呆滯。
由于具備以上一些風格特點,荀子的哲理散文,有它好讀的一面;但是,這并不是問題的全部情況。就以這篇《勸學》為例,通假字就用了十幾個之多,而且其中有些是不很常見的。
有了這么一大批攔路虎,《荀子》當然又有它并不易讀的另一面了。
荀子簡介
先秦·荀子的簡介

荀子(約公元前313-前238),名況,趙國猗氏(今山西運城臨猗縣)人,時人尊而號為“卿”,西漢時因避漢宣帝劉詢諱,因“荀”與“孫”二字古音相通,故又稱孫卿。華夏族(漢族),戰國末期趙國人。著名思想家、文學家、政治家,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時人尊稱“荀卿”。曾三次出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后為楚蘭陵(今山東蘭陵)令。荀子對儒家思想有所發展,提倡性惡論,其學說常被后人拿來跟孟子的‘性善說’比較,荀子對重新整理儒家典籍也有相當顯著的貢獻。
...〔? 荀子的詩(1篇)〕猜你喜歡
勸學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pù),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 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廉頗藺相如列傳(節選)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于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馀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于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
鴻門宴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于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皸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皸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遙游(節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搶榆枋 一作:槍榆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蘇武傳(節選)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柳毅傳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友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愿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杰氣,顧驟悍栗。座客視之,毛發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秾飾換服,召毅于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于昔也?”毅曰:“夙為姻好,何以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發,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報任安書(節選)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