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孫會宗書
惲材朽行穢,文質(zhì)無所底,幸賴先人余業(yè),得備宿衛(wèi)。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故敢略陳其愚,惟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lǐng)從官,與聞?wù)隆T荒芤源藭r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陪輔朝庭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zé)久矣。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遂遭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當(dāng)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zé),豈意得全首領(lǐng),復(fù)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勝量。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竊自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nóng)夫以末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chǎn),以給公上,不意當(dāng)復(fù)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shù)人,酒后耳熱,仰天撫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滛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余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栗。雖雅知惲者,猶隨風(fēng)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zé)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fēng),漂然皆有節(jié)概,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xí)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dāng)盛漢之隆,愿勉旃,毋多談。
“報孫會宗書”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才能低下,行為卑污,外部表現(xiàn)和內(nèi)在品質(zhì)都未修養(yǎng)到家,幸而靠著先輩留下的功績,才得以充任宮中侍從官。又遭遇到非常事變,因而被封為侯爵,但始終未能稱職,結(jié)果遭了災(zāi)禍。你哀憐我的愚昧,特地來信教導(dǎo)我不夠檢點的地方,懇切的情意甚為深厚。但我私下卻怪你沒有深入思考事情的本末,而輕率地表達了一般世俗眼光的偏見。直說我淺陋的看法吧,那好象與你來信的宗旨唱反調(diào),在掩飾自己的過錯;沉默而不說吧,又恐怕違背了孔子提倡每人應(yīng)當(dāng)直說自己志向的原則。因此我才敢簡略地談?wù)勎业挠抟姡M隳芗毧匆幌隆?/p>
我家正當(dāng)興盛的時候,做大官乘坐朱輪車的有十人,我也備位在九卿之列,爵封通侯,總管宮內(nèi)的侍從官,參與國家大政。我竟不能在這樣的時候有所建樹,來宣揚皇帝的德政,又不能與同僚齊心協(xié)力,輔佐朝廷,補救缺失,已經(jīng)受到竊踞高位白食俸祿的指責(zé)很久了。我貪戀祿位和權(quán)勢,不能自動退職,終于遭到意外的變故,平白地被人告發(fā),本人被囚禁在宮殿北面的樓觀內(nèi),妻子兒女全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里。在這個時候,自己覺得合族抄斬也不足以抵償罪責(zé),哪里想得到竟能保住腦袋,再去奉祀祖先的墳?zāi)鼓兀课腋┓诘叵胫ブ鞯亩鞯抡媸菬o法計量。君子的身心沉浸在道義之中,快樂得忘記憂愁;小人保全了性命,快活得忘掉了自身的罪過。因此親自率領(lǐng)妻子兒女,竭盡全力耕田種糧,植桑養(yǎng)蠶,灌溉果園,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用來向官府交納賦稅,想不到又因為這樣做而被人指責(zé)和非議。
人的感情所不能限制的事情,圣人也不加以禁止。所以即使是最尊貴的君王和最親近的父親,為他們送終服喪,至多三年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我得罪以來,已經(jīng)三年了。種田人家勞作辛苦,一年中遇上伏日、臘日的祭祀,就燒煮羊肉烤炙羊羔,斟上一壺酒自我慰勞一番。我的老家本在秦地,因此我善于秦地的樂器。妻子是趙地的女子,平素擅長彈瑟。奴婢中也有幾個會唱歌的。喝酒以后耳根發(fā)熱,昂首面對蒼天,信手敲擊瓦缶,按著節(jié)拍嗚嗚呼唱。歌詞是:“在南山上種田辛勤,荊棘野草多得沒法除清。種下了一頃地的豆子,只收到一片無用的豆莖。人生還是及時行樂吧,等享富貴誰知要到什么時辰!”碰上這樣的日子,我興奮得兩袖甩得高高低低,兩腳使勁蹬地而任意起舞,的確是縱情玩樂而不加節(jié)制,但我不懂這有什么過錯。我幸而還有積余的俸祿,正經(jīng)營著賤買貴賣的生意,追求那十分之一的薄利。這是君子不屑只有商人才干的事情,備受輕視恥辱,我卻親自去做了。地位卑賤的人,是眾人誹謗的對象,我常因此不寒而粟。即使是素來了解我的人,尚且隨風(fēng)而倒譏刺我,哪里還會有人來稱頌我呢?董仲舒不是說過嗎:“急急忙忙地求仁求義,常擔(dān)心不能用仁義感化百姓,這是卿大夫的心意。急急忙忙地求財求利,常擔(dān)心貧困匱乏,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信仰不同的人,互相之間沒有什么好商量的。現(xiàn)在你還怎能用卿大夫的要求來責(zé)備我呢!
你的家鄉(xiāng)西河郡原是魏國的所在地,魏文侯在那里興起大業(yè),還存在段干木、田子方留下的好風(fēng)尚,他們兩位都有高遠的志向和氣節(jié),懂得去留和仕隱的抉擇。近來你離開了故鄉(xiāng),去到安定郡任太守。安定郡地處山谷中間,是昆夷族人的家鄉(xiāng),那里的人貪婪卑鄙,難道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改變了你的品性嗎?直到現(xiàn)在我才看清了你的志向!如今正當(dāng)大漢朝的鼎盛時期,祝你飛黃騰達,不要再來同我多嚕。
注釋
〔1〕材朽行穢(huì),才能低劣品行骯臟。文質(zhì),文采和質(zhì)樸,指文章、道德。底,至,到達,“底”通“抵”。賴,依靠。先人,指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楊敞。馀業(yè),遺留的功業(yè)。備,備員,充數(shù)。宿衛(wèi),在宮中值宿警衛(wèi),這是郎官的職責(zé)。楊惲曾任郎官。
〔2〕時變,時局變故,指霍氏謀反、楊惲告發(fā)之事。以,連詞,用法同“而”。爵位,指揚惲所獲的“平通侯”。
〔3〕終,終究。其,代第一人稱。任,勝任,指勝任的官職。卒,最終,最后。會,遭遇,?碰到。
〔4〕足下,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的敬辭,可譯為“您”。哀,哀憐。其,代第一人稱。愚蒙,愚笨蒙昧。教督,教導(dǎo)督正。所不及,沒有做到的地方。殷勤,懇切的情意。
〔5〕然,轉(zhuǎn)折連詞,可是。竊,謙指自己,私下。恨,遺憾。推,推究,推尋。其,那件事。終始,首尾經(jīng)過,原委。猥(wěi),副詞,隨隨便便地。俗,世俗,社會上一般人。毀譽,偏義復(fù)詞,義偏于“毀”,毀謗。
〔6〕鄙陋,淺薄粗陋。愚心,愚昧的見解。若,好像。逆指,違背來信的旨意。文(wén)過,掩飾自己的過錯。默,不說話;息,歇止,停止;乎,語氣詞,吧;默而息乎,默不作聲吧。孔氏,孔子。各言爾志,各人說說你們的志向。《論語·公冶長》:“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
〔7〕敢,表敬副詞,冒昧地。略,簡略地,稍微。陳,陳述。其愚,我的愚見。惟,句首語氣詞,表希望。君子,對孫會宗的稱呼。察,審察。焉,代詞兼語氣詞,于是。
〔8〕方,正,正當(dāng)。隆盛,興盛,興旺。朱輪,指高官所乘的馬車,車輪是紅色的。漢制,公卿列侯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員可以乘朱輪馬車。
〔9〕列卿,指九卿之列。九卿是古代中央政府的九個高級官職,各朝各代名稱不全相同。漢代的九卿是:太常、光祿勛、衛(wèi)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nóng)、少府。通侯,即列侯。漢制,劉姓子孫封侯者,叫諸侯;異姓功臣封侯者,叫列侯,也叫徹侯,后避武帝(劉徹)諱,改“徹侯”為“通侯”。總領(lǐng),統(tǒng)領(lǐng)。從官,皇帝的侍從官。楊惲曾任“諸吏光祿勛”,所有侍從官都歸他管理,并負責(zé)監(jiān)察彈劾群官。與(yù)聞,參與和知曉。
〔10〕曾(zēng),乃,竟。建明,建樹倡明。陪輔,輔助,輔佐。負,擔(dān)負,這兒指遭受。竊位,竊取官位,指不能恪盡職守。素餐,白吃,指不勞而獲、白吃官俸。責(zé),指責(zé),責(zé)備。
〔11〕懷、貪,思念,貪圖。變故,意外發(fā)生的災(zāi)難,指楊惲被戴長樂上書告罪之事。
〔12〕橫(héng),意外地。被,遭受。口語,這兒指毀謗誣陷之語。幽,幽禁,關(guān)押。北闕,古代宮殿北面的觀闕,是大臣上章奏事或被皇帝召見的地方。妻子,妻子兒女。
〔13〕自以,自己認為。夷滅,消滅,指殺戮。塞責(zé),抵塞罪責(zé)。意,意料,料想。全,保全。首領(lǐng),頭頸。丘墓,墳?zāi)埂?/p>
〔14〕伏惟,伏在地上想,表敬之辭。圣主,皇帝,指漢宣帝。勝,盡。量,估量。
〔15〕游道,游于大道,即學(xué)習(xí)道義之事,浸身道義之中。以,連詞,而。說(yuè),通“悅”,?高興。
過,過失,過錯。行,品行。虧,缺失,欠缺。長(cháng),長久,永遠。沒(mò)世,過完一輩子。
〔16〕是故,因為這個緣故,因此。戮(lù)力,合力,齊心合力。耕桑,耕田植桑,泛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灌園,澆灌園圃。治產(chǎn),治理產(chǎn)業(yè)。以,連詞,表目的,以便,用來。給(jǐ),供給;公上,公家、主上;給公上,供給國家稅收。用此,因此,以此。
〔17〕夫(fú),句首語氣詞。人情,人之常情。止,禁止。
〔18〕君父至尊親,君至尊,父至親。這是修辭上的“分承表示法(并提)”。送其終,為他們送終、服喪。有時,有一定時限。古代臣子為君父服喪三年。既,盡,終。
〔19〕作苦,勞作辛苦。歲,指年;時,指春夏秋冬四季。伏、臘,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臘日,秦漢時都是節(jié)日。伏,指夏至后第三個庚日(即初伏);臘,冬至后的第三個戌日(后世以陰歷十二月初八日為臘日,即“臘八”)。伏臘都是祭日。烹(pēng),煮;炰(páo),烤。勞(lào),慰勞。
〔20〕家本秦也,我家本來是秦地人。楊惲是華陰人,華陰本屬秦地。雅,甚,很。瑟(sè),一種樂器,有弦可供敲擊。古代趙國婦女多善音樂。
〔21〕拊(fǔ),拍,輕擊。缶(fǒu),古樂器,瓦制,腹大口小,秦人歌唱時常按節(jié)擊缶。烏烏,嗚嗚,唱歌的聲音。
〔22〕田,用作動詞,種田。萁(qí),豆莖。須,等待。治、萁、時,押韻。這段歌詞隱含了對朝廷的諷刺,唐顏師古《漢書》注引張晏云:“山高而在陽,人君之象也。蕪穢不治,言朝廷之荒亂也。一頃百畝,比喻百官也。言豆者,貞實之物,零落在野,喻己見放逐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諂諛也。”
〔23〕奮袖,揮舞衣袖。低昂,高低起伏。頓足,跺腳。
〔24〕糴(dí),買進(糧食)。逐,追求。什一之利,十分之一的利息。
〔25〕賈(gǔ),商人;豎(shù),奴仆,童仆;賈豎,對商人的賤稱。污辱之處,骯臟受辱的?地方。下流,原指水的下游,這里比喻卑賤的身份和受辱的境地。歸,歸往一處。不寒而栗(lì),不寒冷而發(fā)抖。栗,戰(zhàn)栗,顫抖。雖,即使,即便。猶,尚且。靡(mǐ),倒下。尚,還。何稱譽之有,有何稱譽,賓語前置句。
〔26〕董生,董仲舒(前179—前104年),西漢哲學(xué)家,漢景帝、漢武帝時的大儒。明明,意同“皇皇”,匆急慌忙的樣子。化民,感化老百姓。困乏,窮困。這兩句話引自董仲舒《對賢良策》三,原文是:“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
〔27〕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引用《論語·衛(wèi)靈公》的話,意思是思想信仰不同的人,不在一起謀劃事情。尚,還。安得,怎么能夠。制,標準。責(zé),要求。仆,第一人稱的謙稱,我。
〔28〕西河魏土,戰(zhàn)國時期魏國的西河在今陜西NB060陽一帶,與漢代的西河郡(今內(nèi)蒙古伊克昭盟東勝縣)不是一個地方。楊惲故意把孫會宗的家鄉(xiāng)講成是戰(zhàn)國魏地,是為了與下文的安定郡對照,諷刺孫會宗。文侯,指戰(zhàn)國時期魏國的始創(chuàng)之君魏文侯(前445—前396年在位),是著名的賢君。興,建立,創(chuàng)建。
〔29〕段干木,戰(zhàn)國高士,魏人。魏文侯請他作宰相,他堅辭不受,文侯乃以客禮待之,尊他為師。田子方,也是魏文侯的老師,文侯視他為國寶。遺風(fēng),遺留下來的美好風(fēng)范。
〔30〕凜(lǐn)然,嚴肅不可侵犯的樣子。一本作“漂然”,意同“飄然”,高遠之貌。節(jié)概,節(jié)操氣概。去就,辭官隱居和出仕為官。分,分別。
〔31〕頃者,最近,近來。舊土,這兒指家鄉(xiāng)。臨,光臨,來到。昆戎,古代西夷的一支,即殷周時的西戎,是當(dāng)時西方的一個種族。舊壤,舊地。子弟,指后輩子孫。貪鄙,貪婪卑劣。移人,改變?nèi)说闹鞠蚯椴佟?/p>
〔32〕于今,到現(xiàn)在。乃,才。睹,看清。隆,指鼎盛時期。愿,希望。旃(zhān),“之焉”的合音字。毋(wú),不要。
“報孫會宗書”鑒賞
賞析
《報孫會宗書》是西漢的楊惲寫給孫會宗的一封著名書信。關(guān)于這封信的本事背景,《漢書·楊惲傳》記載惲失爵位家居,以財自娛。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與惲?xí)G戒。惲內(nèi)懷不服,寫了這封回書。在信中,他以嬉笑怒罵的口吻,逐點批駁孫的規(guī)勸,為自己狂放不羈的行為辯解。還賦詩譏刺朝政,明確表示“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卿大夫之制”決裂的意向。全信寫得情懷勃郁,鋒芒畢露,與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桀驁不馴的風(fēng)格如出一轍。楊惲簡介
兩漢·楊惲的簡介

楊惲(?—前45),西漢家。字子幼,漢族,西漢華陰(今屬陜西)人,宣帝時曾任左曹,后因告發(fā)霍氏(霍光子孫)謀反有功,封平通侯,遷中郎將。神爵元年(前61)升為諸吏光祿勛,位列九卿。其父楊敞曾兩任漢宣帝時丞相,其母司馬英是著名史學(xué)家兼文學(xué)家司馬遷的女兒。其文章《報孫會宗書》被后人認為頗有司馬遷的《報任安書》的風(fē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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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zhì)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fā)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fā)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zhàn)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dāng)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shè)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fù)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fù)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guān),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nèi)。復(fù)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fù)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寄歐陽舍人書
鞏頓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復(fù)觀誦,感與慚并。夫銘志之著于世,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jié)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wù)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后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茍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后。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于惡人,則不受而銘之,于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于名,有名侈于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于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并世而有,亦或數(shù)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shù)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后無疑也。而世之學(xué)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則知先生推一賜于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誰不愿進于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于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shù)美者,一歸于先生。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鞏再拜。
晁錯論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茍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fā)大難之端;吾發(fā)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辭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zé),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并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錯為之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沖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dāng)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dāng)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fā)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
當(dāng)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使吳楚反,錯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wù)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zé)o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上梅直講書
軾每讀《詩》至《鴟鸮》,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fàn)柖嘭敚釣闋栐住!狈蛱煜码m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后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xué)為對偶聲律之文,求斗升之祿,自度無以進見于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禮部,執(zhí)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zhí)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fēng),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shù)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yōu)哉游哉,可以卒歲”。執(zhí)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愿與聞焉。
吳山圖記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跡。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nèi)之奇觀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于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于巖巒之間,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fù)惓惓于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賢者于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nèi)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于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梅圣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fēng)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yè)。其家宛陵,幼習(xí)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xué)乎六經(jīng)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fā)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fā)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fù)云。
廬陵歐陽修序。
滑稽列傳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于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發(fā)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赍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谷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齊威王乃益赍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悅,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zhí)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時賜馀瀝,奉觴上壽,數(shù)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三。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dāng)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cè)。
象祠記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壞于有鼻,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dǎo)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
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jù)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將為穹谷嵁巖淵池于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陵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于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環(huán)山為城。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行其涂。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zhì),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于譙門之內(nèi)。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贊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宗元請志諸石,措諸壁,編以為二千石楷法。
后十九日復(fù)上宰相書
二月十六日,前鄉(xiāng)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fù)敢自納于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于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呼而望之也。將有介于其側(cè)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側(cè)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fā),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xué)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dāng)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jié)度、觀察使及防御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于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于盜,或舉于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