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祠記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壞于有鼻,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dú)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yuǎn)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jìn)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dǎo)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
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jù)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象祠記”譯文及注釋
譯文
靈鷲山和博南山有象的祠廟。那山下住著的許多苗民,都把他當(dāng)作神祭祀。宣尉使安君,順應(yīng)苗民的請求,把祠廟的房屋重新修整,同時請我做一篇記。我說:“是拆毀它呢,還是重新修整它呢?”宣慰使說:“是重新修整它。”我說:“重新修整它,是什么道理呢?”宣尉使說:“這座祠廟的創(chuàng)建,大概沒有人知道它的起源了。然而我們居住在這里的苗民,從我的父親、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父、高祖父以前,都是尊敬信奉,并誠心祭祀,不敢荒廢呢。”
我說:“為什么這樣呢?有鼻那地方的象祠,唐朝人曾經(jīng)把它毀掉了。象的為人,作為兒子就不孝,作為弟弟就傲慢。對象的祭祀,在唐朝就受斥責(zé),可是還存留到現(xiàn)在;他的祠廟在有鼻被拆毀,可是在這里卻還興旺。為什么這樣呢?”我懂得了!君子愛這個人,便推廣到愛他屋上的烏鴉,更何況是對于圣人的弟弟呢!既然這樣,那么興建祠廟是為了舜,不是為了象啊!我猜想象的死去,大概是在舜用干舞羽舞感化了苗族之后么?如果不是這樣,那么古代兇暴乖戾的人難道還少嗎?可是象的祠廟卻獨(dú)獨(dú)能傳到今世。我從這里能夠看到舜的品德的高尚,進(jìn)入人心的深度,和德澤流傳的遼遠(yuǎn)長久。象的兇暴,在開始是這樣的,又怎見得他后來不被舜感化呢?瞽瞍也能聽從,那么他已經(jīng)被舜感化成為慈祥的父親了;如果象還不尊敬兄長,就不能夠說是全家和睦了。他上進(jìn)向善,就不至于仍是惡;不走上邪路,就說明一定會向善。象已經(jīng)被舜感化了,確實是這樣啊!孟子說:“天子派官吏治理他的國家,象不能有所作為呢!”這大概是舜愛象愛得深,并且考慮得仔細(xì),所以用來扶持輔導(dǎo)他的辦法就很周到呢。從這里能夠看到象被舜感化了,所以能夠任用賢人,安穩(wěn)地保有他的位子,把恩澤施給百姓,因此死了以后,人們懷念他啊。諸侯的卿,由天子任命,是周代的制度;這也許是仿效舜封象的辦法吧!我因此有理由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沒有不能夠感化的人。既然這樣,那么唐朝人拆毀象的祠廟,是根據(jù)象開始的行為;現(xiàn)在苗民祭祀他,是信奉象后來的表現(xiàn)。
這個意義,我將把它向世上講明。使人們知道:人的不善良,即使跟象一樣,還能夠改正;君子修養(yǎng)自己的品德,到了極點,即使別人跟象一樣兇暴,也還能夠感化他呢。
注釋
象祠:象的祠廟。象,人名,傳說中虞舜的弟弟。
有鼻:古地名,在今湖南道縣境內(nèi)。相傳舜封象于此。象死后,當(dāng)?shù)厝藶樗遂魪R。
瞽瞍(gǔsǒu):舜父名。
底:通“抵”,到。
“象祠記”鑒賞
評析
本文為王守仁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時所作。象祠,為紀(jì)念虞舜的同父異母弟象而修建的祠堂。根據(jù)古代傳說,象在其母慫恿下,曾多次謀害舜,皆未得逞。其后,象被舜所感化。舜即位后,封象為有鼻國國君(其領(lǐng)地在今湖南道縣北)。在傳統(tǒng)觀念中,象是一個被否定的人物,唐代時,道州刺史就曾毀掉當(dāng)?shù)氐南箪簟2贿^,王守仁認(rèn)為“天下無不可化之人”,象之所以最后受到感化,正說明舜的偉大,從而說明君子修德的重要性。這也是作者一貫倡導(dǎo)的“致良知”的具體例證。
這又是一篇闡明作者“致良知”的觀點的論文。全文從宣君修繕象祠寫起,作者連著用了兩個“胡然乎”的質(zhì)疑句子帶動了全文。在正面論證“致良知”這一中心內(nèi)容時,作者采取了層層深入、水到渠成的手法。他首先指出,人們之所以為象立祠,是為了紀(jì)念舜,即所謂“愛屋及烏”之意,然后具體到舜是如何感化象的。(關(guān)于象在早年是如何的“不善”,在古代是人人熟知的,所以作者不再列舉。)這就很自然地得出了第四段結(jié)尾中所說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結(jié)論。
王陽明的文章比較通俗明快,這是為了宣揚(yáng)他的哲學(xué)思想的需要。同時,為了觸類旁通,他慣于在行文時多舉例證。例如,在這篇短文中,他援引的古書就有《書經(jīng)》《孟子》;還用“管蔡不免”的史實反襯舜的感化之功。所有這些,都有助于增強(qiáng)文章的說服力,還增強(qiáng)了文章的可讀性。
王守仁簡介
明代·王守仁的簡介

王守仁(1472年10月31日-1529年1月9日),漢族,幼名云,字伯安,號陽明,封新建伯,謚文成,人稱王陽明。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和軍事家。王陽明不僅是宋明心學(xué)的集大成者,一生事功也是赫赫有名,故稱之為“真三不朽”其學(xué)術(shù)思想在中國、日本、朝鮮半島以及東南亞國家乃至全球都有重要而深遠(yuǎn)的影響,因此,王守仁(心學(xué)集大成者)和孔子(儒學(xué)創(chuàng)始人)、孟子(儒學(xué)集大成者)、朱熹(理學(xué)集大成者)并稱為孔、孟、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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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祠記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壞于有鼻,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dú)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yuǎn)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jìn)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dǎo)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
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jù)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jì)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dú)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xiàn)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
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yuǎn),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fù)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yuǎn)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qiáng)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悶,趯然有遠(yuǎn)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fù)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fù)振。而為賈生者,亦謹(jǐn)其所發(fā)哉!
石碏諫寵州吁
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蚤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
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qū)櫠或湥湺芙担刀缓叮抖鼙p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yuǎn)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zhǔn)荹通“事”]務(wù)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弗聽。
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駁復(fù)仇議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吏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仇,束身歸罪。當(dāng)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于令,永為國典”。臣竊獨(dú)過之。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理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并焉。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傳于后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蓋圣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tǒng)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于公罪,師韞之誅,獨(dú)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沖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zhí)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于罪,師韞之誅,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zhí)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仇,其亂誰救?”是惑于禮也甚矣。禮之所謂仇者,蓋其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jīng)背圣,不亦甚哉!
《周禮》:“調(diào)人,掌司萬人之仇。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有反殺者,邦國交仇之。”又安得親親相仇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fù)仇可也。父受誅,子復(fù)仇,此推刃之道,復(fù)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于禮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于禮,服孝死義,是必達(dá)理而聞道者也。夫達(dá)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仇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
請下臣議附于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謹(jǐn)議。
滄浪亭記
浮圖文瑛居大云庵,環(huán)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zhèn)吳中,治南園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祐,亦治園于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后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fù)子美之構(gòu)于荒殘滅沒之余: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
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jīng)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镠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qiáng),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尚德緩刑書
漢昭帝逝世,昌邑王劉賀被廢黜,漢宣帝劉詢剛剛登上皇位。路溫舒呈上奏書,奏書說:
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路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圣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yè),
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guān)梁,一遠(yuǎn)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nèi)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內(nèi),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恩,此賢圣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圣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后宗廟以安,天下咸寧。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tǒng)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tǒng),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yīng)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xué),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王不用于世⒅,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譽(yù)諛之聲日滿于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fù)生,絕者不可復(fù)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qū),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shù)。此仁圣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做囚人不勝痛,則飾詞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nèi)之;蓋奏當(dāng)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余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fēng),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后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后良言進(jìn)。故古人有言:“山藪臧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fēng)可興于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后出師表
先帝深慮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qiáng)也。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yè)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于西,又務(wù)于東,兵法乘勞,此進(jìn)趨之時也。謹(jǐn)陳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chuàng),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劉繇、王朗各據(jù)州郡,論安言計,動引圣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zhàn),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并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計,殊絕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然困于南陽,險于烏巢,危于祁連,逼于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guān),然后偽定一時耳。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此皆數(shù)十年之內(nèi)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fù)數(shù)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dāng)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fèi)正等。而不及今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于楚,當(dāng)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后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后吳更違盟,關(guān)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北山移文
鐘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
夫以耿介拔俗之標(biāo),蕭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瀨,固亦有焉。
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后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xué)遁東魯,習(xí)隱南郭,偶吹草堂,濫巾北岳。誘我松桂,欺我云壑。雖假容于江皋,乃纓情于好爵。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風(fēng)情張日,霜?dú)鈾M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于釋部,覈玄玄于道流,務(wù)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fēng)云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其鈕金章,綰墨綬,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張英風(fēng)于海甸,馳妙譽(yù)于浙右。道帙長擯,法筵久埋。敲撲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xù),常綢繆于結(jié)課,每紛綸于折獄,籠張趙于往圖,架卓魯于前箓,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dú)舉,青松落陰,白云誰侶?磵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至于還飆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猨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于是南岳獻(xiàn)嘲,北隴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慨游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吊。
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遣風(fēng),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又促裝下邑,浪栧上京,雖情殷于魏闕,或假步于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蒙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于蕙路,污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關(guān),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于谷口,杜妄轡于郊端。于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