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fā)哉!
“賈誼論”譯文及注釋
譯文
人要有才能并不難,要使自己的才能施展出來實在不容易。可惜啊,賈誼雖然能夠做帝王的輔佐之臣,卻未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君子要想達成長遠的目標,就一定要等待時機;要想成就偉大的功業(yè),就一定要能夠忍耐。古代的賢能之士,都有建功立業(yè)的才能,但有些人最終未能施展其才能的萬分之一的原因,未必都是當時君王的過錯,也有可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我看賈誼的議論,照他所說的規(guī)劃目標,即使夏、商、周三代的成就又怎能超過他呢?遇到像漢文帝這樣的明君,尚且因未能盡才而郁郁死去,照這樣說來,如果天下沒有堯、舜那樣的圣君,就終身不能有所作為了嗎?孔子是圣人,曾周游天下,只要不是極端無道的國家,他都想勉力扶助,希望終有一天能實踐他的政治主張。將到楚國時,先派冉有去接洽,再派子夏去聯(lián)絡。君子要想得到國君的重用,就是這樣的殷切。孟子離開齊國時,在晝地住了三夜才出走,還說: “齊宣王大概會召見我的。”君子不忍心別離他的國君,感情是這樣的深厚。公孫丑向孟子問道:“先生為什么不高興?”孟子回答:“當今世界上(治國平天下的人才),除了我還有誰呢?我為什么要不高興?”君子愛惜自己是這樣的無微不至。如果做到了這樣,還是得不到施展,那么就應當明白世上果真已沒有一個可以共圖大業(yè)的君主了,也就可以沒有遺憾了。像賈誼這樣的人,不是漢文帝不重用他,而是賈誼不能利用漢文帝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啊!
周勃曾親手持著皇帝的印璽獻給漢文帝,灌嬰曾聯(lián)合數(shù)十萬兵力,決定過呂、劉兩家勝敗的命運,他們又都是漢高祖的舊部,他們這種君臣遇合的深厚情分,哪里只是父子骨肉之間的感情所能比擬的呢?賈誼不過是洛陽的一個青年,要想使?jié)h文帝在一朝一夕之間,就完全拋棄舊有的規(guī)章制度,采用他的新主張,也太困難了。作為賈誼這樣的人,應該上面取得皇帝的信任,下面取得大臣的支持,對于周勃、灌嬰之類的大臣,要從容地、逐漸地和他們加深交往,使得天子不疑慮,大臣不猜忌,這樣以后,整個國家就會按自己的主張去治理了。不出十年,就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怎么能在頃刻之間就突然對人痛哭起來呢?看他路過湘江時作賦憑吊屈原,郁結(jié)煩悶,心緒不寧,表露出退隱的思想。此后,終因經(jīng)常感傷哭泣,以至于早死,這也真是個不善于身處逆境的人。謀劃一次沒有被采用,怎么知道就永遠不再被采用呢?不知道默默地等待形勢的變化,而自我摧殘到如此地步。唉,賈誼真是志向遠大而氣量狹小,才力有余而見識不足。
古人有出類拔萃的才能,必然會不合時宜而招致困境,因此沒有英明智慧、不受蒙蔽的君主,就不能充分發(fā)揮他們的作用。古人和今人都稱道苻堅能從草野平民之中起用了王猛,在很短時間內(nèi)全部斥去了原來的大臣而與王猛商討軍國大事。苻堅那樣一個平常之輩,竟能占據(jù)了半個中國,這道理就在于此吧。我很惋惜賈誼的抱負未能施展,所以對此加以詳盡的評論。同時也要使君主明白:如果得到了像賈誼這樣的臣子,就應當了解這類人有孤高不群的性格,一旦不被重用,就會憂傷頹廢,不能重新振作起來。像賈誼這種人,也應該有節(jié)制地發(fā)泄自己的情感呀,謹慎的對待自己的立身處世啊!
注釋
賈生:即賈誼。漢代的儒者稱為“生”,如賈生、董生(董仲舒)。賈誼(前200—前168),世稱賈太傅、賈長沙、賈生,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西漢初期的政論家、文學家。年少即以育詩屬文聞于世人。后見用于漢文帝,力主改革,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因當時長沙王不受文帝寵愛,故有被貶之意)。后改任梁懷王太傅。梁懷王墮馬而死,自傷無狀,憂憤而死。
所取者:指功業(yè)、抱負。
所就者:也是指功業(yè)。
可致之才:能夠?qū)崿F(xiàn)功業(yè),抱負的才能。致,指致功業(yè)。
賈生之論:指賈誼向漢文帝提出的《治安策》。
漢文:漢文帝劉恒,西漢前期最有作為的君主之一。
晝:齊地名,在今山東臨淄。孟子曾在齊國為卿,后來見齊王不能行王道,便辭官而去,但是在齊地晝停留了三天,想等齊王改過,重新召他入朝。事見《孟子·公孫丑下》。
豫:喜悅。《孟子·公孫丑下》:“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 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充虞,孟子弟子,蘇軾這里誤為公孫丑。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句:絳侯:周勃,漢初大臣。漢文帝劉恒是劉邦第二子,初封為代王。呂后死后,諸呂想篡奪劉家天下,于是以周勃、陳平、灌嬰為首的劉邦舊臣共誅諸呂,迎立劉恒為皇帝。劉恒回京城路過渭橋時,周勃曾向他跪上天子璽。
諸呂作亂,齊哀王聽到了消息,便舉兵討伐。呂祿等派灌嬰迎擊,灌嬰率兵到 滎陽(今河南滎陽)后,不擊齊王,而與周勃等共謀,并屯兵滎陽,與齊連和,為齊王助威。周勃等誅諸呂后,齊王撤兵回國。灌嬰便回到長安,與周勃、陳平等共立文帝。
這是說他們君臣之間,比父子兄弟還親。
賈誼為太中大夫時,曾向文帝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 樂”以及列侯就國,更改律令等一系列建議,得罪了周勃、灌嬰等人。他做梁懷王太傅 時,又向文帝獻治安策,對治國、御外等方面提出了建議。
優(yōu)游,疊韻連綿字,從容不迫的樣子。浸漬(zì),雙聲連綿字,漸漸滲透的樣 子。優(yōu)游浸漬:從容不迫,逐漸滲透。
遽:副詞,急速,驟然,迫不及待地。指賈誼在《治安策》的序中所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
賈誼因被朝中大臣排擠,貶為長沙王太傅,路過湘水,作賦吊屈原。
縈紆(yíng yū):雙聲連綿字,繚繞的樣子。這里比喻心緒不寧。
趯然:超然的樣子。遠舉,原指高飛,這里比喻退隱。賈誼《吊屈 原賦》:“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正是遠舉的意思。
賈誼在做梁懷王太傅時,梁懷王騎馬摔死,他自傷未能盡職,時常哭泣,一年多后就死了。夭絕,指賈誼早死。
累,憂慮。
睿(ruì),智慧通達。
苻堅:晉時前秦的國君。王猛:字景略,初隱居華山,后受苻堅召,拜為中書侍郎。
王猛被用后,受到苻堅的寵信,屢有升遷,權(quán)傾內(nèi)外,遭到舊臣仇騰、席寶的反對。苻堅大怒,貶黜仇、席二人,于是上下皆服(見《晉書·載記·王猛傳》)。
匹夫:指苻堅。略:奪取。當時前秦削平群雄,占據(jù)著北中國,與東晉對抗,所以說“略有天下之半”。
狷(juàn)介:孤高,性情正直,不同流合污。
病沮:困頓灰心。沮(jǔ):頹喪。
發(fā):泛指立身處世,也就是上文所謂自用其才。
“賈誼論”鑒賞
賞析
賈誼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懷才不遇者”,郁郁而終。前人大多惜賈生之才,而斥文帝誤才之庸。蘇軾卻一反《史記》以來許多史家、學者對賈誼懷才不遇的肯定論述,從賈誼自身的角度,分析其悲劇產(chǎn)生的必然性,批判賈誼的悲劇在于不能“自用其才”、“不善處窮”、“志大而量小”,責備賈誼不知結(jié)交大臣以圖見信于朝廷。從而表達了蘇軾對賈誼為人、遭際的既同情惋惜又批判否定的態(tài)度。從別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得出令人意料之外的結(jié)論,立論新異,見解深刻,富有啟發(fā)性。
文章首段即開門見山地表明觀點:一個人要有才能并不難,怎么使自己的才能獲得發(fā)揮卻是很難,而賈誼正是具有輔佐帝王的才能,卻不能夠讓自己的才能獲得充分的發(fā)揮利用。“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是寫虛;“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是寫實。虛與實相輔相成,互為印證,使虛有所依,實有提高,相得益彰。
第二段,由強烈的惋惜進入舒緩的說理。提出“有所待”、“有所忍”是君子施展抱負必須經(jīng)歷的艱苦過程,而古代賢人郁郁不得志,不一定是當時君主不識賢才,或許是他們自己造成的。此兩段將焦點集中在賈誼不得漢文帝重用,乃是因為自身對政治的修養(yǎng)不夠。文中的正面描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成就者大,則必有所忍”與“未必皆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的假設,都反映蘇軾對賈誼的看法。“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是圍繞開頭中心論點而拋出的一個分論點。
第三段,舉史例說明賢人與帝王之間的關(guān)系,對分論點進行論證,是“所待”、“所忍”的具體化。孔子、孟子做到了如此仁至義盡,尚且未能如他們自己所愿,“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這一句緊扣文題之后,順水推舟地得出這個結(jié)論。后者并非分論點,而是論點的延伸形態(tài),形式雖然變了,但實際上還是指“不能自用其才”,只是論述的角度有所變化,一個論點從不同角度去論證。由“不能自用其才”引申為“或者其自取也”,再引申為“生之不能用漢文也”,論點逐層推進,一個比一個的含義更具體,論述一步比一步更深入。而對賈誼的具體情況,文章卻并沒做展開對比論述,而是采用“旁(孔、孟例)詳本(賈誼事)略”的手法,語言精煉,不重復羅嗦。
第四段緊承上文,以當時歷史背景出發(fā),說明漢文帝不用賈誼的客觀原因,情同骨肉的開國功臣和初出茅廬的洛陽少年,通過對比為漢文帝的決定做出強而有力的支持。而賈誼在政治失意后,郁郁寡歡、自傷自憐,不能夠趁此修養(yǎng)其身,最后失意而終,這也是蘇軾對他“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的批評。寫絳侯、灌嬰和賈誼的對比,前者用了較多的描述,極言其功高勢大,同文帝關(guān)系非同一般,后者僅用”洛陽之少年“五個字,由于詳略處理得巧妙,二者的對比也就非常鮮明了。
最后一段,再次討論君主與賢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千里馬必須遇到伯樂才有施展大志的機會,因此賢臣要有名主才能大展懷抱。而人君獲得像賈誼這樣的臣子,要了解他的個性若不被見用則會自傷不振,為此要做出適切的考慮,否則便是折損了一名人才。然而,賈誼這樣的人也應該謹慎地對待自己的立身處事,人要有才,還要有所忍耐、等待,才能使自己的才能得到發(fā)揮。蘇軾清醒地認識并指出賈誼自身的問題,顯示出他獨到的眼光,個性鮮明、見解透辟、切中肯綮。
全文緊扣著賈誼之失意而終,對賈誼的人格特質(zhì)分析得非常深入,對當時的歷史背景的剖析也令人信服,用這樣的方式與堅定的語氣來凸顯賈誼的個性與強調(diào)“有所待”、“有所忍”的生命修養(yǎng)。從文章內(nèi)容看,主要是針對人才自身而言;但從文末看,他的主要用意,又在于借以提醒為人君者,希望他們正確對待和使用像賈誼這類“有狷介之操”的特殊人才,注意用其所長,以免造成浪費人才。
在寫作上,宕開一筆,收放自如,極富特色。首先亮明全文觀點,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總攬下文論述。緊接著,一個“惜乎”的深沉感嘆句,以賈誼其人其事,緊緊印證所提觀點,而且緊扣文題。接下來又暫時先放開賈誼其人,談古之君子和賢人。第四段又回到賈誼,文章前后相顧,從而有效地增強了文章的說服力。
創(chuàng)作背景
蘇軾于嘉佑二年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試于禮部,時年21歲,到嘉佑五年(1060年)任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四年時間先后寫有二十五《進策》、二十五《 進論》,這些策論基本上系統(tǒng)闡述了他的政治思想和主張。《賈誼論》就是《進論》中的一篇。
蘇軾簡介
宋代·蘇軾的簡介

蘇軾(1037-1101),北宋文學家、書畫家、美食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漢族,四川人,葬于潁昌(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一生仕途坎坷,學識淵博,天資極高,詩文書畫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清新豪健,善用夸張、比喻,藝術(shù)表現(xiàn)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對后世有巨大影響,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擅長行書、楷書,能自創(chuàng)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畫學文同,論畫主張神似,提倡“士人畫”。著有《蘇東坡全集》和《東坡樂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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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fā)哉!
上書諫獵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nèi)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信陵君救趙論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后。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后。天下之勢,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于王,而諄諄焉請救于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zhàn)勝,可也,不幸戰(zhàn)不勝,為虜于秦,是傾魏國數(shù)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于王之臥內(nèi),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于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nèi)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于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jié)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于臥內(nèi),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quán)于上,而內(nèi)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于趙?趙安得私請救于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于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quán)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翚帥師。嗟夫!圣人之為慮深矣!
外戚世家序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guān)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diào)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tǒng)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鄭子家告趙宣子
晉侯合諸侯于扈,平宋也。
于是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于楚也。鄭子家使執(zhí)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難,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十一月,克減侯宣多而隨蔡侯以朝于執(zhí)事。十二年六月,歸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請陳侯于楚而朝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蕆陳事。十五年五月,陳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燭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陳蔡之密邇于楚,而不敢貳焉,則敝邑之故也。雖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見于君,夷與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絳。雖我小國,則蔑以過之矣。今大國曰:‘爾未逞吾志。’敝邑有亡,無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幾?’又曰:‘鹿死不擇音。’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命之罔極,亦知亡矣。將悉敝賦以待于鯈,唯執(zhí)事命之。文公二年,朝于齊;四年,為齊侵蔡,亦獲成于楚。居大國之間而從于強令,豈有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
晉鞏朔行成于鄭,趙穿、公婿池為質(zhì)焉。
鄭莊公戒飭守臣
秋七月,公會齊侯、鄭伯伐許。庚辰,傅于許。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顛。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鄭師畢登。壬午,遂入許。許莊公奔衛(wèi)。齊侯以許讓公。公曰:“君謂許不共,故從君討之。許既伏其罪矣。雖君有命,寡人弗敢與聞。”乃與鄭人。
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曰:“天禍許國,鬼神實不逞于許君,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億,其敢以許自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協(xié),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況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吾將使獲也佐吾子。若寡人得沒于地,天其以禮悔禍于許,無寧茲許公復奉其社稷,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如舊昏媾,其能降以相從也。無滋他族實逼處此,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而況能禋祀許乎?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惟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乃使公孫獲處許西偏,曰:“凡而器用財賄,無置于許。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夫許,大岳之胤也。天而既厭周德矣,吾其能與許爭乎?”
君子謂鄭莊公“于是乎有禮。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后人,可謂知禮矣。”(序民人 一作:序人民)
屈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zhì)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fā)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fā)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zhàn)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guān),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nèi)。復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論貴粟疏
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nèi)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shù)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nóng)也。
民貧,則奸邪生。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nóng),不農(nóng)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xiāng)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nóng)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nèi)而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xiāng),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數(shù)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
今農(nóng)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yǎng)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nóng)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nóng)人,農(nóng)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nóng)夫,農(nóng)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nóng)而已矣。欲民務農(nóng),在于貴粟;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nóng)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余、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于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nóng)功。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nóng)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邊食足以支五歲,可令入粟郡縣矣;足支一歲以上,可時赦,勿收農(nóng)民租。如此,德澤加于萬民,民俞勤農(nóng)。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
梅圣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yè)。其家宛陵,幼習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jīng)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fā)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fā)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廬陵歐陽修序。
秦士錄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棱,開合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鄰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門石鼓,十人舁,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
一日,獨飲娼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jù)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jīng)數(shù)十義扣之,弼歷舉傳疏,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發(fā)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yǎng)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游,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執(zhí)法西御史臺,弼造書數(shù)千言袖謁之。閽卒不為通,弼曰:“若不知關(guān)中鄧伯翊耶?”連擊踣數(shù)人,聲聞于王。王令隸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夷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于鄞,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柱,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戰(zhàn)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等,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qū)十萬橫磨劍伐之,則東西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堅城乎?”曰:“能。”“百萬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突圍潰陣,得保首領(lǐng)乎?”曰:“能。”王顧左右曰:“姑試之。”問所須,曰:“鐵鎧良馬各一,雌雄劍二。”王即命給與,陰戒善槊者五十人馳馬出東門外,然后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暨弼至,眾槊并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易五十步,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云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涔滴。王撫髀歡曰:“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云。
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環(huán)視四體,嘆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勛萬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后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shù)千里,人影殆絕。玄鳥來降,失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發(fā)上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