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楚王問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yù)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有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fù)蒼天,足亂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fā)昆侖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dú)鳥有鳳而魚有鯤,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dú)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對楚王問”譯文及注釋
譯文一
楚襄王問宋玉說:“先生也許有不檢點(diǎn)的行為吧?為什么士人百姓都那么不稱贊你呢?”
宋玉回答說:“是的,是這樣,有這種情況。希望大王寬恕我的罪過,允許我把話說完。”
“有個(gè)人在都城里唱歌,起初他唱《下里》、《巴人》,都城里跟著他唱的有幾千人;后來唱《陽阿》、《薤露》,都城里跟著他唱的有幾百人;等到唱《陽春》、《白雪》的時(shí)候,都城里跟著他唱的不過幾十人;最后引其聲而為商音,壓低其聲而為羽音,夾雜運(yùn)用流動(dòng)的徵聲時(shí),都城里跟著他應(yīng)和的不過幾個(gè)人罷了。這樣看來,歌曲越是高雅,和唱的人也就越少。
“所以鳥類中有鳳凰,魚類中有鯤魚。鳳凰展翅上飛九千里,穿越云霓,背負(fù)著蒼天,兩只腳攪亂浮云,翱翔在那極高遠(yuǎn)的天上;那跳躍在籬笆下面的小鷃雀,豈能和它一樣了解天地的高大!鯤魚早上從昆侖山腳下出發(fā),中午在渤海邊的碣石山上曬脊背,夜晚在孟諸過夜;那一尺來深水塘里的小鯢魚,豈能和它一樣測知江海的廣闊!
“所以不光是鳥類中有鳳凰,魚類中有鯤魚,士人之中也有杰出人才。圣人的偉大志向和美好的操行,超出常人而獨(dú)自存在,一般的人又怎能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呢?”
譯文二
楚襄王向宋玉問道:“先生難道有什么不好的行為嗎?為什么廣大士民都說您不好呢?”
宋玉回答說:“是的,不錯(cuò),有這么回事。但希望您能寬恕我的過失,讓我把話說完。”
“有一位在郢都唱歌的客人,開始他唱《下里》、《巴人》,都城里聚集起來跟著唱的有數(shù)千人,接著他唱《陽阿》、《薤露》,都城里聚集起來跟著唱的有數(shù)百人,后來他唱《陽春》,《白雪》,都城里聚集起來跟著唱的不過幾十人,最后他時(shí)而用商音高歌,時(shí)而以羽聲細(xì)吟,其間雜以宛轉(zhuǎn)流利的徵音,這時(shí)都城里聚攏來跟著唱的不過數(shù)人而已。這說明他唱的歌越是高深,能跟著和唱的就越少。”
“故此,鳥中有鳳凰而魚中有大鯤。鳳凰拍擊空氣,直上九千里的高空,貫穿云霞,背負(fù)青天,在高渺的天空展翅翱翔;而那跳躍于籬笆之間的鷃雀,哪能和風(fēng)凰同樣衡量天地的高大呢?鯤魚早上從昆侖大山出發(fā),在碣石曬背曝鰭,晚上在孟諸大澤投宿;那處于小小池塘之中的魚兒,怎能與大鯤一樣測知江海的浩瀚呢?不只是鳥中有鳳魚中有鯤啊!在‘士’中也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那些高潔的人物有如美玉一般的品行,超世獨(dú)立;而那些世上的凡夫俗子又怎能理解我的行為呢?”
注釋
其:用在謂語“有”之前,表示詢問,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的“大概”、“可能”、“或許”等。
何士民眾庶不譽(yù)之甚也:為什么那么多士民不稱譽(yù)您呀?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實(shí)際的意思是說許多士民在指責(zé)你。何,用于句首,與句末的“也”相配合,表示反問或感嘆的語氣。士民,這里指學(xué)道藝或習(xí)武勇的人。古代四民之一。眾庶,庶民,眾民。譽(yù),稱譽(yù),贊美。甚,厲害,嚴(yán)重。
唯:獨(dú)立成句,表示對對方的話已經(jīng)聽清楚或同意,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的“是”、“嗯”等。然:這樣。用來代上文所說的情況。
愿:希望。畢:完畢,結(jié)束。
客:外來的人。歌:唱。郢(yǐng):楚國的國都,在今湖北江陵縣西北,《下里》、《巴人》:楚國的民間歌曲,比較通俗低級。下里,鄉(xiāng)里。巴人,指巴蜀的人民。國:國都,京城,屬(zhǔ):連接,跟著。和(hè):跟著唱。
《陽阿(-ē)》、《薤露(xiè-)》:兩種稍為高級的歌曲。《陽阿》,古歌曲名。《薤露》,相傳為齊國東部(今山東東部)的挽歌,出殯時(shí)挽柩人所唱。薤露是說人命短促,有如薤葉上的露水,一瞬即干。
《陽春》、《白雪》:楚國高雅的歌曲。
引:引用。刻:刻畫。商、羽、徽:五個(gè)音級中的三個(gè)。古代音樂有宮、商、角、徵(zhǐ)、羽五個(gè)音級,相當(dāng)于簡譜中的1、2、3、5、6.雜:夾雜,混合。流。流暢。
是:這。彌(mí):愈,越。
鳳:鳳凰,古代傳說中的鳥王。一說雄的叫“鳳”,雌的叫“凰”,通常都稱作“鳳”。鯤(kūn):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大魚。
絕:盡,窮。云霓:指高空的云霧。負(fù):背,用背馱東西。蒼天:天。翱翔(áoxiáng):展開翅膀回旋地飛。平:用法相當(dāng)于介詞“于”,在。杳冥(yǎo):指極遠(yuǎn)的地方。
夫:那,那個(gè)。用在作主語的名詞之前,起指示作用。下文的“夫”同。藩籬:籬笆。鷃(yàn):一種小鳥。豈:用在謂語“料”前,與句末的“哉”一起,表示反詰。之:作介詞“與”的賓語,代上文的“鳳凰”。下文的“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的“豈”、“哉”、“之”同。料(liào):估量,估計(jì)。
朝(zhāo):早晨。發(fā):出發(fā)。昆侖:我國西北部的著名大山,西起帕米爾高原東部,橫貫新疆、西藏間,東延入青海境內(nèi)。墟(xū):土丘。暴:暴露。鬐(qí):魚脊。碣石(jié-):渤海邊上的一座山。在今河北昌黎北。孟諸:古代大澤名,在今河南商丘東北、虞城西北。
尺澤:尺把大的小池。鯢(ní):小魚。量:衡量,計(jì)量。
非獨(dú):不但。
瑰意琦行(guī-qí-):卓越的思想、美好的操行。世俗:指當(dāng)時(shí)的一般人。多含有平常、凡庸的意思。安:怎么,哪里,表示反問。
世俗之民:這里是指一般的人,普通人。
“對楚王問”鑒賞
評析
用現(xiàn)今的話說,宋玉的群帶關(guān)系大概是糟透了。不僅是同僚中傷他,非議他,沒少給他打小報(bào)告,就連“士民眾庶”都不大說他的好話了,致使楚襄王親自過問,可見其嚴(yán)重性。面對楚襄王的責(zé)問,宋玉不得不為自己辯護(hù),然而整篇應(yīng)對之詞,卻又沒有一句直接為自己申辯的話,而是引譬設(shè)喻,借喻曉理。分別以音樂、動(dòng)物、圣人為喻作比。先以曲與和作比照,說明曲高和寡;繼以鳳與鷃、鯤與鯢相提并論,對世俗再投輕蔑一瞥;最后以圣人與世俗之民對比,說明事理。總之,把雅與俗對立起來,標(biāo)榜自己的絕凡超俗,卓爾不群,其所作所為不為蕓蕓眾生所理解,不足為怪。“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既是對誹謗者的有力回?fù)簦脖憩F(xiàn)了自己孤傲清高的情懷。
宋玉的形象,頗有一定的代表性。在兩千余年的封建社會(huì)里,除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文人或未爬上高位的奴才文人之外,絕大多數(shù)知識(shí)分子都或多或少的具有宋玉的性格特征。他們才高而命薄,正直而軟弱,對社會(huì)的黑暗與丑惡十分敏感,卻又無能為力。他們大都想入仕,想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yè),但“世”是俗的,是小人的天堂,因此,他們常常在仕途上失意潦倒,最后只落個(gè)自命不凡,自命清高,懷著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和憤慨而孤芳自賞。這一性格特征演化至現(xiàn)代,便形成所謂的“小資”情調(diào)。
宋玉與屈原,都具有中國歷代知識(shí)分子的共性,區(qū)別僅在于性格的剛毅與軟弱。
宋玉簡介
先秦·宋玉的簡介

宋玉,又名子淵,戰(zhàn)國時(shí)鄢(今襄樊宜城)人, 楚國辭賦作家。生于屈原之后,或曰是屈原弟子。曾事楚頃襄王。好辭賦,為屈原之后辭賦家,與唐勒、景差齊名。相傳所作辭賦甚多,《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錄有賦16篇,今多亡佚。流傳作品有《九辨》、《風(fēng)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但后3篇有人懷疑不是他所作。所謂“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皆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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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書諫獵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xiǎn),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shí)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nèi)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yuǎn)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辨奸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fēng),礎(chǔ)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xué)無文,容貌不足以動(dòng)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fù)出,而陰賊險(xiǎn)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jì)其未形之患。雖有愿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應(yīng)科目時(shí)與人書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濱,大江之濆,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fēng)雨,上下于天不難也。
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xiǎn)為之關(guān)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yùn)轉(zhuǎn)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fù)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于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貼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dāng)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hào)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zhuǎn)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hào)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shí)有類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臧僖伯諫觀魚
春,公將如棠觀魚者。臧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于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shù)軍實(shí)。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xí)威儀也。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則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澤之實(shí),器用之資,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公曰:“吾將略地焉。”遂往,陳魚而觀之。僖伯稱疾不從。
書曰:“公矢魚與棠。”非禮也,且言遠(yuǎn)地也。
梅圣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dá)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yùn)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fēng)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bǔ)為吏,累舉進(jìn)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yè)。其家宛陵,幼習(xí)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xué)乎六經(jīng)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shí)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fā)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fā)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fù)云。
廬陵歐陽修序。
屈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qiáng)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hào)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zhì)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xiàn)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fā)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fā)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zhàn)于藍(lán)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dāng)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shè)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fù)釋去張儀。是時(shí)屈原既疏,不復(fù)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shí)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huì)。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guān),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nèi)。復(fù)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fù)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dú)清,眾人皆醉而我獨(dú)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yáng)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宮之奇諫假道
晉侯復(fù)假道于虞以伐虢。
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翫。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
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
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fù)?jù)我。”
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shí)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
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
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問于卜偃曰:“吾其濟(jì)乎?”
對曰:“克之。”
公曰:“何時(shí)?”
對曰:“童謠曰:‘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dāng)纭y囍S賁,天策燉燉,火中成軍,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鶉火中,必是時(shí)也。”
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丑奔京師。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zhí)虞公.及其大夫井伯,從媵秦穆姬。而修虞祀,且歸其職貢于王,故書曰:“晉人執(zhí)虞公。”罪虞公,言易也。
尊經(jīng)閣記
經(jīng),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dá)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yīng)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于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dá)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jì)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fā)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jié)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dá)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jīng)。六經(jīng)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jì)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jié)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經(jīng)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shí)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jì)綱政事而時(shí)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shí)發(fā)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jié)文而時(shí)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shí)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shí)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者圣人之扶人極,憂后世,而述六經(jīng)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慮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于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窮之患。故六經(jīng)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jīng)之實(shí),則具于吾心。猶之產(chǎn)業(yè)庫藏之實(shí)積,種種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shù)目而已。而世之學(xué)者,不知求六經(jīng)之實(shí)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硁硁然以為是六經(jīng)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wù)守視享用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實(shí)積,日遺忘散失,至為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也!」何以異于是?
嗚呼!六經(jīng)之學(xué),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jīng);習(xí)訓(xùn)詁,傳記誦,沒溺于淺聞小見,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jīng);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jīng),是謂賊經(jīng)。若是者,是并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fù)之所以為尊經(jīng)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則慨然悼末學(xué)之支離,將進(jìn)之以圣賢之道,于是使山陰另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jīng)閣于其后,曰:「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xué)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jīng)也矣。
上梅直講書
軾每讀《詩》至《鴟鸮》,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fàn)柖嘭?cái),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shí),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后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xué)為對偶聲律之文,求斗升之祿,自度無以進(jìn)見于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禮部,執(zhí)事與歐陽公實(shí)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zhí)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fēng),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shí)之幸,從車騎數(shù)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yōu)哉游哉,可以卒歲”。執(zhí)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愿與聞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