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黃瓊書
聞已度伊洛,近在萬歲亭。豈即事有漸,將順王命乎?蓋君子謂:“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故傳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間。”蓋圣賢居身之所珍也。誠遂欲枕山棲谷,擬跡巢由,斯則可矣;若當輔政濟民,今其時也。自生民以來,善政少而亂俗多,必待堯舜之君,此為志士終無時矣。
常聞語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近魯陽樊君被征初至,朝廷設壇席,猶待神明。雖無大異,而言行所守無缺;而毀謗布流,應時折減者,豈非觀聽望深,聲名太盛乎?自頃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嘗朱仲昭顧季鴻等,其功業皆無所采,是故俗論皆言處士純盜虛聲,愿先生弘此遠謨,令眾人嘆服,一雪此言耳。
“遺黃瓊書”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聽說你已經渡過了伊水和洛水,來到離京城不遠的萬歲亭,莫不是你應聘的事有所進展,正準備接受君王的任命了嗎?所以孟子曾經認為:“伯夷不食周粟而餓死在首陽山的做法太狹隘,而柳下惠在魯國做大夫時三次被貶而不辭去的行為又過于不知自重了。”所以,解經的《法言》上說:“為人做官既不學伯夷那樣過分清高,也不要學柳下惠那樣自輕自賤,應該在他們二者之間采取適中的態度才是。”這大概是古圣先賢們所珍重的為人處世的態度吧!假如您實在愿意追求以山為枕以谷為屋的隱居生活,仿效巢父和許由的超塵拔俗的避世行為,這樣的話,您拒絕征召當然是可以的;倘若您覺得應當出來輔佐皇帝拯救百姓的話,那么,現在參與政事正是良好時機了。自從天下有人類以來,社會上的政治總是好的少而壞的多,假如一定要等到像堯舜那樣的圣明君主出來,這樣,做為治理天下的有志之士便永遠也沒有從政的一天了。
我曾經聽得古語說:“高細的東西容易折斷,潔白的東西容易污染。”《陽春》《白雪》那樣高雅的曲調,能夠跟著唱和的人一定很少。一個有盛大名聲的人,他的實際就很難和他的名聲相稱。近來魯陽的樊英應皇上征召剛到京城,朝廷就為他建筑高臺,設置坐席,像供奉神位一樣地接待他。他雖然沒有表現出非常奇異的地方,但言論和行為都能遵循一定的規范,也沒有什么缺陷和錯誤。然而,詆毀和誹謗樊英的言辭便散布流傳開來,他的名望也頓時降低下來,難道不是大家對他的印象太深和期望太高,聲名太盛了嗎?近來朝廷征聘的名士,如胡安元薛孟嘗朱仲昭顧季鴻等人,他們做官的功業都沒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因此,社會輿論都說這些隱居不仕的人是些專門盜取虛名的沒有本事的人。我希望先生您能大展宏圖,做出使人驚嘆的大事業來,用它來徹底洗刷掉這些話帶給名士們的恥辱吧!
注釋
度:同“渡”。
伊洛:伊水和洛水,兩水均在京城洛陽之南。
萬歲亭:在今河南登封縣西北,相傳漢武帝登嵩山,聞山上有三呼萬歲聲,故名。
即事:對當前的事件,指朝廷征召。按,黃瓊被征后,路中稱疾不進。
漸:心動。“漸”是《易》的卦名,象征“徐緩的運動”,故引申為不再固執原意。
君子:指孟子。引號中的句子見《孟子·公孫丑》。
伯夷:殷商時孤竹君之子,殷亡后,不食周粟,與弟叔齊餓死于首陽山。
隘:心地偏狹孤僻。
柳下惠:名展禽,春秋時魯國人,曾在魯國做典獄官,三次被罷官,仍不離開魯國。《論語·微子》記孔子的話,說伯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說柳下惠“降志辱身”。
恭:莊重,自尊。
傳:解釋儒家六經的著作稱之為“傳”。引號中的句子見揚雄《法言·淵騫篇》。
夷惠:指伯夷柳下惠。
可否之間:采取中間態度。意即既不學伯夷的過分偏狹,也不學柳下惠的一味隨和。
居身:處世,立身。
珍:珍視,看重。
誠:果真。枕山棲谷:喻在山野隱居。
擬:模仿。跡:行為。
巢由:巢父和許由,相傳是帝堯時的隱士,帝堯禪位給他們,他們逃避不受。
斯:這樣,指拒絕征召。
輔政:輔佐朝廷辦事。
其時:正是時候。
生民:世界上有人人類社會開始。
善政:統治合理,政治清明。
亂俗:統治無方,社會混亂。
志士:有志救世濟民的人。
終:永遠。
語:成語,諺語。
峣峣:高峻。
缺:折斷。
皎皎:潔白。
《陽春》:古代高雅的樂曲。
和:應和,共鳴。
寡:稀少。語出宋玉《對楚王問》。
盛名:大名。
副:符合,相等。
魯陽:今河南魯山縣。
樊君:樊英,東漢名士,州郡和朝廷多次征召,他都拒絕不應。順帝永建二年強征到京,仍不肯朝見,用轎子強行抬至殿上,也不肯跪拜,國人對他期望甚高。
設壇席:筑壇安席,形容禮敬。
猶:好象。
神明:圣賢,有智慧的人。按,當時順帝待樊英如對師傅,拜為五官中郎將,詢問朝政得失,恩禮備至。大異,杰出的表現,驚人的謀略。
所守無缺:道德規范上沒有錯誤。
布流:傳播。
應時:頓時。
折減:(名聲)降落。
觀聽:指群眾以耳目所聽察的種種。
望深:期望過高。
頃:近來。
胡元安:與以下三人都是當時被征召的名士。
功業:辦事成績。
采:可取,值得記載。
俗論:世俗的議論。
處士:居家未做官的士人。
純:專門。
虛聲:與實際不符的名望。
弘:施展。
遠謨:遠大的謀略。一雪:一舉洗刷。
此言:指“言處士純盜虛聲”的“俗論”。
“遺黃瓊書”鑒賞
賞析
《遺黃瓊書》是東漢大臣李固所寫的一篇書信,為規勸其友黃瓊識時應征,“輔政濟民”而作。漢順帝永建年間(126),屢次辭謝征召的黃瓊又被朝廷征聘,當走到綸氏(今河南省登封縣),忽稱病不行。李固向來仰慕黃瓊,遂寫了這封催促他趕快來洛陽的信。文章先從立身處世著筆,勸導黃瓊為人應介乎“隘”與“不恭”之間,指出若要“輔政濟民”,當今正是時機,用以激勵黃瓊。接著用“峣峣者易缺”六句說明聲望太高容易降低,名聲過大實際才能就很難相稱的道理。并以魯陽樊君的行事,證實“峣峣者”的“易缺”,“皦皦者”的“易污”;又用胡元安等人的實例申說了“盛名之下”往往是“其實難副”,告誡黃瓊要有自知之明。最后以懇請對方速赴洛陽任職,徹底洗刷“處士純盜虛聲”的愿望作結,點明寫信的用意。全篇既有婉而諷的規勸,又有發人猛醒的鼓勵。行文多用側筆和假設猜測的語句,委婉曲折,動聽感人。黃瓊后來到洛陽任議郎,這封信起了推動的作用。
全書以自然段落明顯地分為兩段。前一段是敦促黃瓊應征;后一段是表示對他寄以厚望。兩段的意思雖都是為了勸黃瓊出來為時局效力,但并非一味催逼;而且在勸勉中帶有婉轉的告誡。
第一段給黃瓊擺出了兩條出路:要么你徹底隱居,不問人事;要么你就必須在沒有堯舜之君的“亂俗”中作輔政濟世的志士。這段里隱隱地含著一點“激將法”:如果你要“擬跡巢、由”,本不該應征上路;既然上了路,說明你是動了用世之心的,就不該中道托病不進。不進,無非是對時局的混亂有所顧忌;而如果政治清明,天下大治,就不需要志士了,這樣的敦促就要比一味催逼有鼓動力得多。
第二段的告誡意味更為濃厚。“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僅是對已經征辟的那些人的評騭,而且也帶有給予黃瓊以激勵和促其警惕的含義。說得直白一點,這段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是虛聲盜名之士(當然李固認為黃瓊并非這樣的人,否則他就不寫信敦促了),那末你不出來也罷;如果你要出來,就應該真正有所作為,以事實證明“名下無虛士”,為國家建功立業,以堵“俗論”之口。那時“純盜虛聲”的人太多了,李固雖久慕黃瓊,但由于前此那些名實不副的名士的教訓,在黃瓊尚未有宏規遠謨的表現以前,李固也不能不懷著惴惴不安的疑慮。因此,這一番歷數以前征辟之士的不孚人望的事實,是他感觸良深的真實心情的透露,既是一種隱約的告誡,仍然也帶有“激將法”的味道,不過表達得曲折婉轉而已。
創作背景
黃瓊(86—164),字世英,江夏安陸(今屬湖北人),魏郡太守黃香之子。黃香死后,黃瓊居家不仕,州郡屢次征辟都拒絕不應。由于朝廷不少公卿推薦,順帝派公車征召,黃瓊被迫晉京,卻又在途中稱疾不進:皇帝下詔書令地方政府以禮催他上道。李固久慕黃瓊才能,便寫了這封信催促,對他寄予很大希望。黃瓊后來官至尚書仆射、太尉、司空等。
李固簡介
兩漢·李固的簡介

李固(94年-147年),字子堅。漢中郡城固縣(今陜西省漢中市城固縣) 人。東漢中期名臣,司徒李郃之子。年輕時便博覽古今、學識淵博,屢次不受辟命。后被大將軍梁商任命為從事中郎,后任荊州刺史、太山太守,成功平息兩地的叛亂,之后對朝廷屢有諫言,頗有裨益。歷任將作大匠、大司農、太尉,漢順帝駕崩后為梁皇后所倚重,但受到梁冀的忌恨。質帝駕崩后,與梁冀爭辯,不肯立劉志(即漢桓帝)為帝,最后遭梁冀誣告殺害。
...〔? 李固的詩(1篇)〕